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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剖白 ...

  •   方寸空间,伸手不见五指。丁肃赤着水淋淋的上身,胡乱拧干湿发。

      两人呼吸可闻,一种奇异的气氛涌动。

      半晌无语,柳煜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声:“额……这个地方找得好,我们躲在这里就淋不到雨了。”雨水沿着木板四边滴下,汇入缝隙之中,但两人现下盘腿坐在中间,基本无碍。

      江东九月,秋雨缠绵,袅袅余余,但暴雨并不多见,即使有也总是骤来骤去,等不了一时三刻就能放晴。

      “冷的话先把湿衣服都脱了,等雨势一小我们就往回赶。”

      柳煜依言做了,又问:“阿肃哥哥,你找到出口了吗?”

      丁肃拧干了头发,说道:“和我想的一样,那水流果然有去处。山壁往下看不到的地方有如大洞般的中空,水流湍急,就从里面穿流而过,再到下面不知多深,脚触不到水底,如果想要出去,恐怕就得顺流漂行。我盘算着大概游了一里左右,往西水面渐渐抬升,光感越来越强,我能肯定那里一定是出口,最多再游个一、二里就能出去,但这段路必须潜水而行,也就是说很长时间都无法吐息。”心下已有计较,又道,“等回到村里后再做打算。”

      “看起来有希望能出去了。”

      丁肃听他说得平静,问道:“你难道不高兴吗?”

      “挺高兴的,只是回想这月余的遭遇,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想了片刻,又道:“我猜,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挑选大小合适的浮木做盛器,堵住缝隙,人就躲在里面,一来不容易被锐石所伤,二来可以多留着些气儿,多支撑一阵子?如果只是一、二里路,算上这汾河水的流速应该没问题吧。”

      丁肃微怔,沉吟许久,这才低声说道:“你既然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透,难道就不知道在这湍急河流里不擅泅水还跳下来找人会有多危险吗?!”

      当年师吾求告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早就卜算出柳家系火行属性,所以柳长天从小就教柳煜柳炽柳蕴烟他们远离湖海河泊,灵焰山庄里莲池鱼塘都不曾凿一个,更没什么机会学泅水了。

      柳煜说道:“抱歉,那不是因为看到绳结松脱了,所以被吓了一跳嘛。”

      黑暗中看不见丁肃的神情,他道:“我说了,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不用说抱歉。”

      柳煜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只道:“我知道了,只是当时情急,根本没考虑到那么多,我知道你内功高,水性也好,其实我跳下来只是帮了倒忙……以后我会注意的。”

      丁肃却只顾自己接着说下去:“我被孙婆娘行家法,你为我挡了一鞭,我被恶人囚困,你在外奔波寻找,几乎丧了性命,我们被人追杀,你就算自己命悬一线,却不肯放手让我坠谷,遇到那巨蛇,你宁愿以自己为饵让我先走,现在又不顾自己水性不好,跳下河来找我。”他一一历数,然后缓缓说道,“我是何人,你又何以至此。”

      暴雨击打在头顶木板,发出“砰砰”声响。他的声音回荡在方寸之间。

      久久的,对面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柳煜一手捂在胸前,里面紫玉温润,是丁肃四年之前送给他的。

      “阿肃哥哥,我从来没把你当我的奴仆。”他干脆将紫玉摘下,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从我记事起,阿肃哥哥你就被父亲分派到我身边了。外人以为灵焰山庄的少庄主多么威风,其实我从小便被人欺负,只有你会帮我。你还记得吗?我八岁那年,因为一件小事被孙二娘罚跪,奶奶和父亲当时不在,那寒冬腊月里,积雪一寸,而我就在室外整整跪了一天,直到后来冻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你的脸,我的膝盖冻伤了,半个月没法下床,是你一直背着我,寸步不离照料我的。我年幼胆小,不敢告诉父亲,下人也都噤口不言,只有你当众站出,把事情和盘托出。十二岁时,柳炽聚集几个人找我约架,我力气不及,被他们打得全身青紫,所有人都在看热闹,只有你——是你冲上来挡在我前面,把那六、七个一起打退,但你自己身上也挂了彩,好多天走路都是瘸着的。十四岁时,……”

      “阿煜。”丁肃打断他,“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根本无足挂齿。”

      “对,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你或许忘了,但我一直都记得。”柳煜握紧玉佩,在这四周不见天光的封闭空间里,他莫名地滋生了些勇气出来。“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才能做到什么都不怕。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我确定都会是如此。”

      小小的孩子如同孤身在汪洋之中漂泊,他身下怀抱的浮木是登陆彼岸唯一的希望。那些年少时的片段是一个又一个的梦魇,但只要希望在,少年便能以一腔孤勇与其对抗。

      对他来说,那时出手相助或许是出于纯粹的正义或者善意。

      但对他来说,却是少年终其一生,烙印般印刻在心底,融入神魂的明光。

      雨声似乎渐渐远了。静了片刻,柳煜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方寸之内空幽地响起:“我早已习惯你的存在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你突然消失会怎么样,直到那一天……”声音不由地颤抖了,“那时,我是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用各种方式忘记你。”

      ——但是我失败了。

      青葱年少时的守望和扶持,不经意间的爱意滋长,竟然如此铭心于怀。

      ——每一寸时光,每一个朝暮,每一轮寒暑。我都在想念你。

      丁肃沉着声线,低低地问道:“我听佟昀说了,那时你去找了我?”

      “嗯,但是没找到。”

      没找到。

      丁肃敛眸,明明是暗黑一片,他却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才能把所有情绪压下去。云淡风轻的三个字,但佟昀他们却早告诉了他,为了找他,柳煜是如何在泥沼地里发疯地掘挖,直到高烧晕厥,差点丧了性命。

      丁肃循着声源处倾身,两人面对着面,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呼吸的热气近在咫尺,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如狂。

      柳煜已经伸手摸索了过来。手指触到了滚烫肌肤,沿着双臂渐渐往上,直到抚摸到他的颈项,却是秋毫不敢再近。

      那冰凉的指尖触到肌肤,令丁肃在疯长的情绪中挣出一丝清明来。他用残存的神智拨开他的手,又坐了回去。感觉到对方温热吐息渐远,他才说道:“这些你不必记怀,也不应冒险来找我。灵焰山庄门第森严,年老夫人和柳庄主都说过,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我是你的仆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分内之事,你是主我是仆,哪里用得着你如此回报?”他顿了顿,双手紧握成拳,“我又何德何能?”

      对方默了片刻,良久没有回音。木板四下的缝隙滴下的几滴雨水,落在铺陈着的厚绒面上没有任何声响。

      柳煜蓦地嗤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中隐隐含悲,缓缓而道:“你是主我是仆……分内之事……好吧,所以呢?你是想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基于主仆之谊,别无其他?你就这么忠于灵焰山庄,甚至为了你的主子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吗?!”

      丁肃听懂他声音里那一丝寒凉,却硬起心肠说:“我们的身份,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其实,你能把我当做朋友,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手中紫玉被攥得紧紧的,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但还好,这里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到。

      柳煜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我还记得在山崖边上,你问过我一句话,你说,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丁肃道:“我记得。”

      “那你还记得我怎么回答的吗?”

      “我……记得。”

      “我反问你: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柳煜轻轻地,却是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遍,“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气氛如突然凝固,连呼吸都屏住了。

      柳煜在黑暗中攥住紫玉的手心被硌得生疼,不见回答,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你说这玉佩是你身上唯一可能值钱的东西,你却把它给了我,这算什么?是仆从讨好主子吗?你问我何以至此,可你呢?!我们被追杀时,你扎伤我的手都要让我放弃救你,就怕我也死在山谷里,遇到狂蟒时你也是第一时间护在我的身前。就在刚刚,你自己都快支持不住了吧,但还是拼了命要救我上岸。你为什么不扪心自问,你又何以至此?!”

      字字铿锵,话音虽落,言犹在耳。

      “阿煜。”等了好久,丁肃终于深吸口气,克制着说道,“如果我们这次能出去,我便会和柳庄主摊牌的。”

      柳煜说了这一席话,似乎已用尽了气力。他大口喘着气,背靠着坑洞的铁板缓缓将身子滑下,却一时没转过弯来理解丁肃的意思。

      “我不再去想他当初为何要杀我,就当恩债一笔勾销,只希望他放我离开灵焰山庄。”

      柳煜一怔:“是因为我说的这些话吗?”他顿时慌乱起来,“我……我……说这些不是要逼你走,我是因为……因为……”

      “我知道。”丁肃打断了他的话,又柔声补充道,“就是因为,我什么都知道。”

      柳炽与他交手,被他轻而易举地赢过,台下众人击节赞叹。这次误落云归,他也是大家眼里了不起的武林高手,被众星捧月般钦服。他已经知道自己天赋禀异,知道自己不甘虚度光阴,可上天就是明目张胆地不公,朱门竹门,中间就是一条巨大的鸿沟。纵有千般好,可是,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下人。他要离开灵焰山庄,不仅因为知道柳长天曾经加害,更是打定主意要闯出自己的一方天地。金枝玉叶,就应该对上阳春白雪,而他现在只是个下里巴人。所以,现在的他何德何能呢?

      四尺见方,短暂的沉默,两人都不说话,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又有什么被拼命掩饰。然而,这时两人的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了几声异响,丁肃霍然站起来。头顶的木板正被一支竹笛挑开,就着提灯的暖光,露出了两个人惊讶的脸来。

      沐繁右手握拳,在虚空中一晃:“我的天,秦殷,这俩人真的躲在这里!”

      秦殷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脑瓜子难得好使,连这个地儿都能想到。”

      沐繁道:“毕竟别的地方都找遍了嘛。话说,能找到这个地方避雨,你们两个也算厉害了,现在雨小了好多,可以出来了吧。”他说到这里,发现两人神情都不太对劲,于是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小声对秦殷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秦殷借着光亮,见两人都赤着身子,浑身湿漉漉的。他拍着大腿夸张地大叫起来:“唉哟,难道是打扰二位好事了?真不好意思,要不,当我们没来过?”说罢拉着沐繁就走。

      “喂,秦殷你干嘛拉我……”

      “我们是在这里避雨。”柳煜懒得多说,先一步爬出了地坑。秦殷放开手,转过头来,发现柳煜脸色惨白,眼眶微红,后背还洇出好几条血印来,“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居然玩得这么狠?”

      柳煜失魂落魄,茫然望向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丁肃也随即跳了上来。

      沐繁说道:“全村就没见着你们俩,雨小了点,村长就让我们到处找你们来着。这时节雨下不长的,而且填了泥包,村子受损情况也不严重。”

      丁肃避开柳煜的目光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怎么从这四面围谷中出去了,正要和你们好好商量。”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情绪释放比较激烈,后面得缓一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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