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29、桃源

　　秦殷在门口等着两人，一直引他们到一处稍大的草堂，一路上屋舍林立，牛羊遍地，村民们都远远地瞟着他们偷看，却又不敢大大方方过来，只有那唤作小雪的女童稚趣可爱，撒开脚丫就想奔过来，被沐繁一把给截住，塞到了她母亲怀里。

　　柳煜和丁肃边走边看，心里自作打算。

　　晋朝有人误入桃花源，言道是：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深谷村庄倒是符合后者所述，只是不仅没有“豁然开朗”之感，反而头顶总如黑云低罩，日夜不得光明。再看那些村人，不仅穿着古怪，每个人的脸色还都如傅粉般白得通透，想来是因为长年累月不见天日的缘故。

　　秦殷推开草堂大门，只见左右两排各坐的三、四个村人都颇有些年纪，其中几个更是鹤发鸡皮，看起来已至杖朝之年。他们都是这云归村的长者。秦望庭居中而坐，见到他们点了点头示意。

　　秦殷轻声道：“你们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有，记得七日之约！”说罢大踏步先走了进去，在右下座坐下。

　　云归村早就连夜讨论了两个外来者闯入事宜，秦殷也已经将前因后果细说过一遍，柳煜和丁肃只不过再重复一次罢了。

　　等他们备述完毕，秦望庭问他们：“二位也太不小心了，据我所知，这山谷之上隐于大片野林之间，地势高低不平，野兽常常出没，实在不是什么踏青游乐的好去处。”

　　秦望庭身在深谷，却为何对顶头之上了解得如此清楚？柳煜心有疑问，又不便说出，于是只道：“实在是和友人游山玩水，忘乎所以一时不察才坠落山谷的。”

　　这两人是为何掉下来的并不是关键，秦望庭道：“那二位既已到此地，是否听说过云归村的情况？”

　　柳煜吸了口气，说道：“不瞒所说，在下听到的原话是：‘从来无人来也无人归，只能在这儿一辈子待到终老’。”

　　秦望庭道：“确实如此。”

　　尽管做好了准备，但这句话板上钉钉地从秦望庭口中说出，仍是令人接受不了。两人神色凝肃，一时心绪难宁。

　　不多时，丁肃开了口：“听说这里的人世代离群索居，从不曾踏足山谷之上，这是真的吗？”

　　“这话不假。”秦望庭沉声说道，“你们也都看到了，这村落人口稀疏，百年来也并未增长多少，所有的衣食物货都要靠自给自足，所以有时难免粗糙些。”打扮古怪，以虎皮做衣，大概也是因为如此。

　　“你们……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了？”

　　秦望庭声音淡淡：“一百余年了。”还来不及震惊，他出言问道，“二位，云归村已百年不闻窗外事，敢问现在这天下是不是魏氏掌权？”

　　柳煜和丁肃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之情。丁肃道：“魏氏倒台已有百年之久，现在江东六郡二十一州掌权的是萧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两旁长者中好几个都离了座，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拄杖来到他们跟前问：“你们说的萧氏莫不是萧寻岳萧大人？”

　　丁肃道：“萧寻岳……他早逝近一百年了。”

　　当年萧寻岳和魏廉江东一战，萧氏险胜，拿下了二十一州连绵沃土，就此封王扎根，想要代代居于此处，但萧寻岳自己也在大战中受了重伤，没两年便去世了，大好江山都留给了子孙。现在掌权的已是萧寻岳的曾孙萧乾，所谓“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就是如此了。

　　秦殷在下座说道：“争来夺去，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这下大家也顺了口气了吧。”

　　见柳煜和丁肃不解，秦望庭缓缓说道：“其实，这云归村的所有人，都曾是萧寻岳部下的后裔。”

　　云归谷上，日头已升；云归村中，风阴天暝。草堂内不时有穿堂风而过，吹得门窗“哐哐”作响。

　　想当年天下四分五裂尤甚于今。萧寻岳悍勇无匹，人心思齐，麾下纳得猛将谋臣无数。当时江东境内只魏廉和他有一战之力，然而那魏廉魏廉本是个国贼，杀了皇帝、乱了朝纲，分裂了天下，他欲统天下，却是于名不正、于理不合。尽管他手握大权，囤兵廿万，兵强甲利，却人心不齐，屡次败于萧寻岳手下。

　　萧寻岳在这江东境内一呼百应，秦望庭的先祖代代居于此处，一门上下曾出过七、八个豪杰强将。先祖扶老携幼，也都愿尊萧寻岳为君主，发誓为其效力，共抗魏贼。然而魏廉用兵诡诈，竟不知怎的偷入关来，带领兵士大肆进行屠杀，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论平民军士皆不放过。

　　八千里河流染鲜血，十万具遗尸泥销骨。

　　魏廉带着杀一个人多一个人陪葬的恶念，将尽可能多的人就地斩杀。

　　“先祖原应住在东边山镇，一路逃到西边，误打误撞地进了大片野林，想不到那些军兵竟带着凶犬跟了过来，想要赶尽杀绝。之前没人知道在野林深处藏了这么个深邃的深谷，绝望之下，先祖取出用以攀城的绳索，一个个集结到一起，绑在一棵交抱不着的大树上，和所有人沿索而下。就在魏廉追至以前，最后留在山谷上的勇士砍断了绳索，直接跳入谷中，舍生成仁。魏廉或许在上见这谷中深幽不可测，推测先祖必死无疑，于是便没再追来，然而，先祖也就断了回去的路，只能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

　　秦望庭言罢，几个老者都是眼中噙泪，唏嘘不已。他们虽也没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却常在前辈人的耳濡目染之下热血翻腾。

　　柳煜和丁肃沉默了许久。往事太震撼也太惊悚，配上秦望庭平静如水的叙说，别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力量。

　　柳煜良久才开口道：“传言云魏氏计谋有余，擅于诡术，但为人善疑，滥杀成性，使得人心背离，否则也不至于无将可用，最后被萧氏夺了权，又被属下出卖，活活剐死在魏城的城头。”

　　这话一出，左右又是一阵激昂感慨。

　　“孩子，魏廉他最后怎么死的？你说得再详细点。”一个老者含泪问道。

　　柳煜道：“萧寻岳和魏廉在江东交锋，被属下出卖，萧寻岳把他活捉了之后极刑剐杀。他的首级被悬挂在城门之上以警后人。这片城池现在被命名为魏城，就现在去那里还能看到头骨风化后留下的点点痕迹。”

　　秦望庭走下座来，到两人身边，说道：“魏城、魏城……那本是吾祖生活的山镇吧。”

　　柳煜接口：“现在已是人流如织、车马喧阗的大城了。”

　　座下又有一老者道：“望庭，即使我们这辈子走不出这山谷，也该祭拜祭拜先祖，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们。”

　　秦望庭道：“正是。”对柳煜和丁肃道，“感谢二位带来的好消息，解了我们百年之疑。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就在祭堂摆供做祭，烦请一定过来。”

　　秦殷起身道：“他们左右也没处去，不来也没别人会请他们做客。”

　　柳煜马上道：“一定来。”

　　时间还充裕，柳煜和丁肃出了草堂四处走走看看。云归村每家每户门前都堆放着些火折子，想是天色常年阴暗，只要出门多走个百余步，没有烛火照耀便不行。丁肃随手也拿起一个点着了，和柳煜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远离了村子的点点灯光，四周八方显得更是昏暗。明明只早秋时节，这里已经是浸骨的冷，但两人心思如一，只是拔步向前。

　　走了一会儿，远处显出黑黝黝的一大片来。

　　这就走到头了。柳煜伸手触摸山壁，壁上湿滑，岩体笔直，岩石坚硬，四处无可施力之处，向上望去，似乎直插入到沉沉的天际。

　　他们于是沿着山壁边走边看，慢慢走了两个多时辰，这八方都已走遍，四面都碰了壁。果然如沐繁所说，这云归谷就是一个巨大的瓮，而云归村就像这瓮中之鳖，根本无处可逃。

　　难道他和丁肃也要终生困于此处？柳煜心中忐忑，但却并怎么感到害怕，他看向丁肃，只见他神色凝重，显然也已经考虑到这一层。

　　丁肃道：“看来他们确实没有骗人，这里确实壁立万仞，无法走脱。”

　　柳煜安慰道：“也许有别的路径他们没发现呢，我们再找找或许就能找到了。”

　　丁肃道：“如果找了一百年还找不到，想必是真的没有路了吧。”他苦笑一声，“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桃花源可差远了。”

　　“二位打蛇的少年豪杰！”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截断了两人的对话，“祭堂一切准备就绪，村长正等着二位，请快随我来吧。”

　　“你看。”丁肃道，“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连跑都跑不了，一找就被人找到了。”

　　来到祭堂之内，只见高梁深墙，承天柱都是漆漆的黑色，显得整个堂间看起来肃穆庄严。众老者已经端坐于内，桌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牌位，供的应该都是云归村的先祖。正中一只木鼎正燃着香，悠悠白烟旋绕上升，上首那尊石雕的人像作欲飞状，但脸上表情在烟气腾腾中面目不清。

　　秦望庭抬头望着那石像：“上首所刻便是当年割绳救了大家的英雄，百年弹指过去，今日想告诉他，魏国贼早已作古，希望他泉下有知可以瞑目，护佑云归村世世代代生生不息。”说罢带领众人跪下拜了三拜。

　　柳煜和丁肃也跟着行了跪礼，余光却瞥见秦殷把不屑写在脸上，随意拜了两拜就起身了。

　　秦望庭礼毕对他们道：“二位公子，非我执意挽留，但你们刚才也四处探查过了吧，这里就是个封闭的小村坳，既然机缘如此巧合，看来二位也注定终究要云归此处了。”

　　出得门来，两人心情都不甚好。秦殷小跑过来，轻声道：“既然父亲都同意留你们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把解药早点儿拿出来给我吧。”

　　丁肃看了他一眼：“谁说要留在这里了？”

　　秦殷道：“不然你长个翅膀飞出去呗！”

　　丁肃愤然拨开他朝前走：“我们才不会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