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25、坠谷

　　柳煜抓着丁肃的手腕，两人就这样齐齐跌入深谷。身边劲风呼啸过耳，再一晃眼间，明明是正午时分，光线充足，可周遭已是一片昏阴。

　　这情形已由不得自己。柳煜闭上了眼睛，却仍紧抓着丁肃的手腕。然而臆想中的摔得粉身碎骨并没有成真，他只觉右手向上反被拉拽，接着整个身体都悬在了空中。

　　“你千万别放手了！”头顶居然传来丁肃的声音。

　　“阿肃哥哥？！”柳煜引颈仰头，通过一点昏暗漏进来的日光，见到丁肃小半个身体正扒住崖壁上一小块凸出的石头。现在两人立场陡转，换丁肃担心柳煜会放手任自己摔下去了。

　　被自己抓着的腕子不停地颤抖着。在那小块凸出的石头上待着不是长久之计，崖壁湿滑，无处着力，没一会儿功夫，丁肃已经汗湿衣衫，眼看无法坚持。

　　柳煜道：“我放手吧。”

　　“我不准！”丁肃几乎是狂吼着说道，“说了不许放手了！既然你不放开我，凭什么轮到自己了却急着要送死？！”

　　柳煜向下望了望黑洞洞不见底的山谷，又向上看丁肃伏着的那突出一小片的崖石，心知没得逃生之法。“阿肃哥哥，这下轮到我说保重了。”默了一小会儿，他轻轻又道一声：“别了。”

　　“不！……”

　　抓住丁肃腕子的手突然放开，柳煜的身体如离弦之箭急落下去。

　　然而，丁肃几乎同时松开了他扒着崖石的手，整个人奋力向下坠。他在昏暗的急坠中捞了几次，终于抓到了柳煜的胳膊。另一手则快速翻转袖箭，直插向旁边石壁，精钢坚石相击，火星子从上至下，一路四溅开来。柳煜震惊之际立马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五指夹紧了牛毛针，反掌也击向石壁。在刺耳的金属拉拽声中，五道白芒顿显，在石壁上亦拖出长长的痕迹。然而与两个人的重量相比，袖箭或者尖针阻力的作用实在有限，何况两人本就身体虚软，火星迸溅中只是稍减了速度，但下坠之势并不改变。

　　深谷如食人的巨口将他们吞噬。头顶的艳阳早就不见了，黑如墨漆中，只能凭借火星子的点点微光才能隐隐窥见周遭情形。

　　“快到底了！”丁肃道，但他话刚出口就不说了。因为四年被囚黑狱，他的眼睛反而更适应昏暗，但想来柳煜应该什么都看不清。他单手运劲，将柳煜搂在怀中，另一手护住他头顶，算准下坠的时点把身体尽量地蜷缩起来。

　　幽谷纵深，即使丁肃已经把想到的所有办法用了个遍，但那下坠的冲力依然势不可挡。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思绪全被打断。丁肃只觉五脏六肺全部捣散般火辣辣地疼，四肢躯体犹如被钝器狠锤，口中腥甜再不可止，俯身喷出两大口鲜血来。他不及检查自己，黑暗之中，第一时间抬手去摸了怀中护着的人，头、脸、身体，手脚，一一轻抚，幸而全都完好无损。

　　“嗯……”怀中人低吟出声。

　　丁肃稍放宽心：“阿煜！我们还活着！还活着！”

　　柳煜挣扎着坐起，眼望黑黝黝一片。他伸手入怀，取出火折子点燃，幽幽的火苗跳动着，瞬时将眼前景象一览无遗。

　　这里确实已是山谷底部，向上看不到几许天光。谷中苔藓深绿，林木葱郁，虫蚁悠然，丝毫不惧这两个不速之客。火光只能照亮方寸空间，但见脚下枯叶簌簌，远望无边，一直延伸到不知何处。

　　丁肃收回视线，将嘴角血迹擦去，正欲起身，只觉一阵剧痛袭来。柳煜扶他坐好，伸手向他两肋探去，突然缩了手，脸色“刷”地白了：“你断了四根肋骨！”

　　“那有什么要紧，能活下来就好了。”丁肃将柳煜的身子板过：“倒是你，刚才我都说了不准放手了。”

　　“是你先放手的。”柳煜把受伤的手背伸到他面前，“还划伤了我。”

　　他的语气有点委屈，又有点小心翼翼。丁肃抓在他肩头的手无意识地慢慢收紧，柳煜吃痛出声，他这才反应过来，怔怔松开了手。他喘了几口气，心情渐渐平复。柳煜背对着他，更不见他眼神中带着的一丝心疼。

　　柳煜后背的十字刀伤深处已经皮肉翻卷，边缘发黑，幸亏那人砍杀时并不在意，可能觉得反正他们会在这深谷中摔得粉碎，如果当时刀上内劲再加两分，定会伤到脊骨，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迎着那跳腾的火光，丁肃见到柳煜背后凌血鞭的旧伤口。伤口虽然早就愈合，但疤痕边缘紫青不齐，这番与新伤交错，看着更是触目。他心中一动，抬手欲抚摸那伤口，忽听得柳煜半回首说道：“我觉得自己伤得不重。”丁肃的动作钉在半空中，变色道：“不，不仅伤得很重，还附了毒！”

　　柳煜点头，将金创药和解毒瓶一并掏出。“我大概知道这毒，应该是能解的。”他常年带的解毒瓶里是舅舅苏星海送他的百解丸，只要不是稀世少见的毒都能解了。他闭上眼睛，全身发颤。背部传来的痛感异常强烈，并且既麻又痒，阵阵发凉，往整个背部发散。依照他的毒学知识，其中应该少不了一味特殊的蝎粉。他隐隐觉得奇怪：那是出自西北边陲特有的毒蝎，这几个杀手是怎么得到毒物的？

　　丁肃见他动作迟钝，一把夺过药瓶，不由分说先让他服下药丸，然后帮他敷上金创药。

　　他边骂边上药：“那些无耻之徒，居然还在兵器上喂毒！”

　　柳煜回过神来：“有解药就没事了，皮肉之伤罢了。倒是你自己的伤怎么办呢。”柳煜任他指腹在背上游走，虽是这么说着，但伤口碰到药粉又冷又疼，他攥着衣角直吭气儿。”

　　丁肃道：“我是内伤，金创药不管用，养几天就好了。”

　　柳煜道：“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护着我，你也不会受这内伤。”

　　丁肃凑上前去：“别怪来怪去的，从那么高掉下来都没死，我们已经够命大了。”他想了想，又道，“怕疼的话就叫出来吧，左右这里也没人笑你。”

　　柳煜早忍得汗如雨下，终于从齿间迸出一句来：“真的好疼啊……”

　　丁肃微微一笑，将药收起，心头略宽。两人休息了两个时辰，这才觉得体力一点点重新聚拢回来。

　　丁肃问：“刚才我觉得身体突然发软，不知何故，否则的话，我不一定会着了那几个杀手的道。”

　　柳煜沉声道：“因为我们被人下药了。”

　　丁肃回想了一下：“可是从灵焰山庄出来，一路几乎不停，也没吃过其它东西，这么说来……”

　　柳煜惨然一笑：“倒是没想到那两人已经敢放肆到这个地步了！？”

　　丁肃正要回话，这时忽觉地面似乎动了一动，他一根弦重又绷紧。柳煜也发觉不对，豁然站起身来：“下面是什么在动？！”

　　火光照近，地面铺着厚厚一层枯叶。柳煜俯身将它们一一拨开，露出里面大块的褐色纵斑。他猛然倒纵出两步：“这是……”

　　“蛇。”丁肃接了一句，与此同时，那片褐斑兀自又扭动了起来，两丈远处才隐见一只蛇头从枯叶中探出，足有一个脸盆子那么大。那蛇转过头溜溜盯着两人，吐着信子，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柳煜和丁肃是刚刚死里逃生，还来不及细想，若非这长虫铺在地上阴差阳错做了他们的肉垫，自己再如何向石壁借力，凭那百丈直下的巨大冲劲也足够让他们骨碎肉离了。

　　柳煜惊魂不定，刚跑了一步，见丁肃按兵不动，登时悟了过来，又跑回他的身边。

　　原来，即使有这蛇垫，高处坠落还是伤到了丁肃的内脏肺腑，肋骨断裂只是表象，远不是随便养几天就行的。不过坠落之际丁肃几乎完全放弃了自保，却护住柳煜周身要害，所以他几乎没受什么伤。

　　那蛇身躯庞大，转过头龇牙咧嘴冲着两人而来。情势紧急，柳煜挡在前方，沉声道：“跑不了就战！”

　　话音未落，那蛇已张开大口扑了过来。丁肃看了准头，袖箭飞出，只“噗”一声，那蛇信被横截下来，断在地上。大蛇痛得全身剧烈扭动起来，柳煜忙搀扶着丁肃退开。

　　霎时间枯叶乱卷、迷尘漫天。两人这才看清，那蛇大概身长三丈，身粗如桶，显然被割去舌头激怒了它，张口淌血正飞速扑来。

　　丁肃正想出手，柳煜将他挡在身后：“我来！”他将牛毛针捻在指尖，在蛇头离自己一臂之遥处点地而起，在半空中旋身，左右手张开倒冲下去，长约两寸的牛毛针直插入那蛇双眼，用力一搅，竟将眼珠子直接拔了出来，那大蛇目不能视，更加剧烈地扭动身躯。

　　柳煜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骑上蛇头，一手掰着它嘴不让它咬合，另一手欲在它头顶下针，可那蛇扭来扭去地不肯停下，忽地发力一甩，把柳煜从身上摔了下来。

　　那大蛇不待柳煜站定早已盘了上去，将他身子紧紧缠住。柳煜无法发针，连呼吸都愈发滞涩，每呼出一口气，那蛇就得了令似地将他缠得更紧，没一会儿他便两颊青紫，无法喘息了。

　　眼前忽地一线银白拉过，柳煜转眸看去，黑天鬼蛛已绕上那大蛇七寸。丁肃指扣一紧，蛛丝居然锋利到割开了蛇皮，直嵌入那蛇的骨肉之中。大蛇更加狂怒，将柳煜缠得更紧，就在他眼前渐渐模糊之时，一阵轻风拂过，随即身子一松，呼吸顿时畅达。

　　柳煜被那大蛇缚得眼前发黑，软倒在地喘息不止。他抬头望去，只见失了双眼的大蛇还在扭动身躯，只是幅度越来越小，渐渐地便再也不动了。

　　丁肃已收了黑天鬼蛛，脸色发青，唇色全无。他面对着柳煜笑道：“都说打蛇打七寸，古人诚不欺我。”话刚说完，单膝跪倒在地，又吐出两口鲜血来。

　　柳煜大惊，冲上去将他扶住，两指搭腕，只觉脉象绵软无力，显然他受的内伤比自己以为得更严重。

　　“这里不知什么地方，一会儿又会冒出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丁肃抬头望向黑洞洞的天：“可是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我们只能朝前面摸索着走走看。”

　　柳煜道：“对不起，阿肃哥哥，你的伤不能耽搁，但我们现在必须走，要找个安全的地儿让你好好养着才行。”边说，他一边已将丁肃搀扶起来，让他的左手搭了自己的左肩，自己的右手则搂住他的右腰侧。这地方古怪、大蛇古怪、刚才那几个蒙面的人更古怪，他心绪纷乱，隐隐觉得前方应该还有未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