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21、承志

　　五更时分，柳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干脆穿衣起身，灌下半壶冷茶。有道是“世间醉梦过浮生，谁肯披衣坐五更”，但如果心不静，梦不成，那不如出来走走散散心。

　　到了夏末，早晚已颇有凉意。柳煜推门出去，屋外的凤凰木一棵棵树冠横展，伞房似的橙花自浓绿中脱颖，这怒放之姿让人很难想象深秋时乱花满地凋零残败的样子。

　　夜色依然浓重，月光清冷，柳煜看了许久，这才提步离去。这时点，仆人婢女们都还没起床，灵焰山庄一片寂然。

　　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路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山庄正中的主殿。透过纸窗望去隐约可见那里终年不熄的圣火灵焰熊熊地燃着。抬步走入，转身轻关上门，殿内落针可闻。赤帝祝融金像正中供奉，冕旒盛服，手执玉圭，神情庄严。

　　柳煜走近几步，盘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那祝融像。灵焰山庄拜火神，师吾当年建议柳长天在给儿女取名时都带个“火”。

　　柳煜仰头看那祝融神像。他也不信鬼神，即使丁肃风吼垭失联那会儿也没求过祝融护佑。但这偌大的殿内空空荡荡，檀香幽幽，安静无声，能让他浮躁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殿中最惹眼的便是水晶炬上火苗跳腾的圣火灵焰。柳煜凝望许久，却觉得这次怎么都不能梳理好自己的心情。

　　明明他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自己还是如此愁闷。

　　两人的距离已经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柳煜寻思着，圣火灵焰在他眼中映出水光一片。

　　真没用。柳煜自嘲着，闭上眼，让眼泪倒流回去，却在这时听到外面一阵“窸窣”声响。他闻声立马站起，在门口顺着门缝望了出去，只见夜色中一个人影跑过，很快朝后方去了。他推门立马追出，一起一落，人已伏在了屋顶上。

　　月光下，依稀可见那人背影的轮廓高大壮实，柳煜吃惊地张大眼睛，并未出声，也没有再追，而是将满腹的疑问压在了心里。

　　天色渐亮，灵焰山庄开始忙活起来。厨房劈柴生火，炊烟袅袅与薄雾相融，仆婢的说话声传来，多少添了些人间烟火气。

　　柳煜和年老夫人、柳长天、孙丽淑、柳炽、柳蕴烟、苏星海坐在团桌边吃糕品茗。灵焰山庄有客到，早茶的品类更丰富了。

　　柳蕴烟挑了个桃状的粉糕咬了两口，一脸满足地先开口道：“说起来，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坐下来一起吃顿饭了，看来今儿是个好日子呀。”

　　年老夫人拍拍她的脸，微笑道：“一家人就是应该这样团团圆圆的，以后也要这样才是。”

　　柳蕴烟立马闭嘴了，年老夫人规矩多，偶尔为之感觉不错，但她可没兴趣天天这么一本正经地坐着吃饭。

　　年老夫人又对柳长天道：“长天，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柳长天正在夹菜的手顿了顿：“母亲怎么这么说？”

　　年老夫人放下碗筷，盯着他道：“你看起来似乎很累，眼圈都是黑的，像是一宿没睡。”

　　柳长天闻言一怔，随即朗声笑道：“哪有的事。”

　　苏星海没几口已经一小盅酥酪入肚，表情淡淡，不发一言。

　　孙丽淑忙道：“老爷他睡得很好呢，大概是秋燥身子不适吧，等会儿我叫捣星、踏月弄点秋补的汤羹来。”

　　年老夫人点点头。她虽不喜孙丽淑，却不得不承认对待自己的丈夫，她是绝对尽心的。

　　柳煜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将柳长天的细微动作都收于眼底。那个高大壮实的背影——不是他爹柳长天又是谁呢？！

　　年老夫人又道：“对了，今天大家难得都到齐了，有些事儿我们也应该办起来了。”

　　众人于是都看向她。

　　“今年也是煜儿二十岁生辰，灵焰山庄的衣钵要后继有人了，我们得大操大办一番才是。”

　　柳长天皱眉打断她：“娘，我还未到知命之年，煜儿也还小，需要多磨练磨练，你看他现在像是能担得起灵焰山庄上下事务的样子吗？”

　　孙丽淑帮衬道：“煜儿这些年埋头造暗器，可没怎么参与过庄里事务，里里外外都靠着老爷和炽儿……”

　　年老夫人将龟背杖一顿：“灵焰山庄七代规矩，长男及冠当家，不可在我们这里破了。长天，你这些年也辛苦了，如今孩子都大了，也该颐养天年了啊。”

　　柳长天道：“可是灵焰山庄如今正是关键期，将来和萧家堡一决雌雄更是难免，在这个时候把它交给煜儿，我实在不放心。”

　　“不放心也得放手！”年老夫人呵斥，“不允许胡作非为，藐视祖宗礼法！”

　　柳长天不说话了。他是年老夫人一手带大，就算面对任何对手都不惧，却极少对她犟着头皮说“不”。

　　孙丽淑也急了，脱口而出：“既是长男当家，我们家谁是长男？是柳煜吗？是炽儿啊！”

　　柳炽见孙丽淑神情激动，安抚道：“娘，灵焰山庄有灵焰山庄的规矩，我又岂敢造次。”说罢又向柳长天望去。

　　年老夫人瞥她一眼，嗤笑道：“怎么，丽淑，你到还在耿耿于怀吗？你可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嫁进咱们柳家的！”

　　孙丽淑闻言脸色大变，她最恨提起这茬来。柳长天也不悦道：“娘，你现在说这些干嘛？！星海还在这儿呢！”

　　苏星海听到他提及自己，终于拍拍手将饼屑拂落：“没事儿，没事儿，说吧说吧，反正这事儿没人不知道，不是吗？”话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年老夫人肃然起身：“丽淑，当年若不是你怀着炽儿逼迫上位，星月怎么可能被气到难产，身子坏了，郁郁寡欢没多久便去世，你觉得这庄主的位子我能答应让出来吗？”

　　孙丽淑哆嗦着嘴唇：“就算是我的错，炽儿又何错之有？！他哪里比柳煜差了？！”

　　“所以，我柳家不也认了他吗？甚至连你我也一并接纳了，你现在是想得寸进尺吗？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孙丽淑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柳蕴烟上前扶住了她：“都别说了，娘，我扶您回去歇息。”说罢对柳炽使了个眼色，半拖半拉地和他一起将孙丽淑送出了门。

　　年老夫人的声音在后面传来：“煜儿的冠礼依灵焰山庄传统进行，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谁也别想破坏！”

　　一桌人谁也没再发声。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剩下的人各自散去，连柳长天似乎也懒得多言，早早地去了书房办事。

　　房内只有柳煜和年老夫人，他轻声说道：“奶奶，让我送您回去歇着吧。”

　　年老夫人叹口气：“煜儿，你过来。”

　　柳煜坐到年老夫人身边，她的神情语气中都已经没了刚才的气焰，反而显得有些疲惫。她拉过柳煜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轻轻拍着，那手掌粗糙，既枯又瘦。“好孩子，奶奶年纪大了，恐怕护不了你几年。你既然现在还无意成家，奶奶也逼不了你，可这心里，还是想着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我们柳家代代传承下去。”

　　柳煜垂眸看着那枯瘦的手，想说拒绝的话，却又有些不忍，踌躇良久，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奶奶，只怕我不能如你所愿。”

　　年老夫人一下将他的手握得紧了：“那些个女子都入不了煜儿的眼是吧？”

　　“不是……”

　　“通彤派、洛水阁、易天堂、一字峰……那些门派虽在六郡不见经传，好在掌门都只有个独女，家业可承，都在适婚年纪。煜儿你从小就样貌出众，像极了早逝的星月，但奶奶都已经打听过，她们都是贤淑女子，且个个也生得窈窕水灵，引为妻子绝不至于配不上你。”

　　柳煜鼓足勇气：“奶奶，不是她们的问题。是我的。”他兀自摇头，“我不喜欢她们。”

　　年老夫人一怔，试探着问道：“煜儿难道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柳煜迎着老太太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年老夫人讶然问道：“是胧夜吗？”想了想又否定，“不会呀，胧夜早就是赏赐给你的人了，可听说你从未碰过她。”

　　柳煜道：“我只把她当妹妹而已。”

　　年老夫人叹气：“煜儿，你就是心太善，那些奴仆丫头，哪里来的福气能做你的什么哥哥妹妹。还有那个……丁肃对吧，你作为灵焰山庄少主，和下等奴仆走得也太近了点。”说到这里，年老夫人抬头又问，“那么，煜儿喜欢的又是谁呢？”

　　柳煜垂目说道：“他从小被父母抛弃，没有亲人、没有家，不是金枝玉叶，也没有靠山依附。他寂寂无名，但却是孙儿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不知为什么，所有的委屈、伤心、失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他几乎抑制不住说话的颤音，“奶奶，我……我其实已经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年老夫人微微张大那双浑浊的眼，她良久才问道：“不知哪家小女能得我家煜儿如此垂青？”

　　柳煜紧咬着嘴唇，胸口剧烈起伏，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他的名字。然而，年老夫人却在此时摇头道，“罢了！”她伸手拍了拍柳煜颤抖的肩头，“没事。不管是谁，只要我们煜儿喜欢就好，等冠礼之后，我便为你张罗。”

　　这次轮到柳煜讶然：“可是……奶奶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吗？”

　　年老夫人苦笑：“这不是退而求其次嘛！我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也搞不懂了，现在我只希望我的乖孙儿下半辈子能有个真正知冷知热的人儿陪着白头到老就好。我这辈子已经到头了，煜儿，你要是真的幸福，就算那孩子无名无势，奶奶也全力支持你的。”

　　柳煜觉得喉头哽了哽，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住了口。

　　年老夫人见他不语，又道：“这事儿是奶奶的一个心结，但现在的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个。”她提声说道，“奶奶今天找你其实是想说，及冠礼后，希望煜儿你能接掌下整个灵焰山庄。”

　　柳煜脱口道：“父亲他……却不是这样的想法。”

　　“傻孩子，我还会看不出来长天他的小九九吗？他从小傲气，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小时候打架就算打不过人家，宁肯挂彩，也要硬上。”她摇了摇头，“他这样的人，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会愿意轻易把权柄给让出来。”

　　“既然如此，那奶奶为什么执意要让我继承山庄呢？”

　　握住自己手的枯瘦手掌顿了顿，只听得年老夫人说道：“长天与星月当年感情极好，羡煞旁人，我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但后来又如何呢？时间久了，一切都会改变。如今孙丽淑一直陪在他旁边，死人再好，哪敌得过活人？若你的庄主之位不早早定下，谁能保证他会不会被吹了枕头风就改了主意？趁我这副老骨头还在，我得做了这个主，否则，我怎么下去见星月，怎么下去见柳家的列祖列宗？”她叹了口气，又道，“炽儿其实更像长天，野心更大，可就是因为这样，如果是他上了位，想必你以后的日子就难了。你是个好孩子，却总是温良不争，奶奶既不能保护你一辈子，只能在入土前把能帮你做的都做了。”

　　这是年老夫人第一次和他倾吐心声。一切都是为了他。

　　柳煜心潮起伏，眼前的老人如风中残烛、西山日薄，她的两鬓斑白，后背驼着，已经直不起来。他当下就做了决定，反手握紧了年老夫人的手：“奶奶，我答应您，一定不负所托，做好灵焰山庄的下任庄主，光大门楣，不让您老和柳家的列祖列宗蒙羞！”

　　回到幽庭清樾时，柳煜心里仍是百味陈杂。他扶额呆呆坐了许久，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快步朝暗室方向走去，打开了那道窄门。

　　“要我帮忙吗？”声音自背后传来，温和如风，却又带着点淡淡的疏离。

　　柳煜回头，见丁肃倚在门框上，正好奇地看过来。

　　“你舅舅说想自己到处逛逛，我便由他去了。”他见柳煜不说话，耸了耸肩说道，“既然回来了，我也没借口再偷懒，所以还是过来看看有没有我要做的。”

　　柳煜微微一笑：“今天我想整理下暗室里的东西，阿肃哥哥来帮忙最好不过了。”

　　暗室之内烛光大亮，到处堆叠着各色暗器和兵谱。丁肃凝神细看，发觉那些暗器个个都是巧夺天工、匠心独具。柳煜和他将各种兵器分门归类，如此忙了好一会儿，丁肃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都要收起来？”

　　“因为这些我都用不着呀，我只会使针，而且我想……我以后恐怕会忙些，更没时间摆弄它们了。”

　　“这些真的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柳煜正随手将一只小小的袖箭丢入竹筐，闻言反问：“阿肃哥哥以为这灵焰山庄还有谁会有如此清趣，对着这些玩意儿日夜打磨呢？”

　　丁肃怔了怔，脱口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整天做这些玩意儿？”

　　柳煜盯着他，“噗嗤”笑了出来：“无聊呗。”

　　那些日日夜夜，从每一个毛孔涌入的孤寂，无法解脱的思念，只能疯狂地让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不过，”他又说，“这堆玩意儿里，阿肃哥哥你的黑天鬼蛛是我做得最好的暗器。”

　　丁肃闻言伸出双掌，指扣随着他手掌翻转闪烁银光。他知道柳煜正注视着他，却只握了握拳，看着那指扣说道：“嗯，那谢了。”

　　待两人收拾完毕走出暗室，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胧夜匆匆跑了过来，看到两人后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二少爷，庄主让你赶紧着过去主厅！出……出事了！”

　　“别急，怎么回事？”柳煜边说，已抬步与丁肃走出屋外。

　　“不好啦！离开山庄的那二十四派掌门人被发现全部死在了半路上，一个不剩！发现时，尸体都被烧得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