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15、真假

　　回到住处，熟悉的感觉立即将他包裹住了。泥墙草顶、长椅竹席，他的房间似乎还是四年前的模样，他随手在桌上抹了一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二少爷让我们隔一段时间就来打扫打扫。”

　　丁肃回头，见佟昀、阿福、阿禄、阿寿、屠大通和雷敦几个都走了过来。阿福、阿禄、阿寿和屠大通这几年变化不大，只不过阿福的双下巴都快变成三下巴了，阿禄也胖了些，阿寿还是又瘦又小，在人群中一眼找不着。雷敦却是整个人像又充气般胀大了一圈，连丁肃看他时都要微仰起头。

　　“大家私下都说你一定被陨星给砸死了，或者烧成碳灰了，但谁也不敢在二少爷面前这么说呀，他吩咐了，你的房间谁都不能动，每隔十天半月都要打扫一遍。”佟昀摊手，“不过我们真没想到你真的还能活着回来呢。”

　　丁肃默了片刻：“他有心了。”

　　“何止呢。”阿寿挤到最前面道，“那天出事后，二少爷第一时间就到我们这儿来，点名要找你，知道你被夫人指派去了风吼垭，他也不顾危险地跟了过去。”

　　丁肃划着平滑桌面的手指一顿：“他去找我了？”

　　佟昀道：“是啊，找了三天三夜呢！要不是庄主和老夫人回来得及时，让我们立马去把他寻了回来，都不知道命还保不保得住！”他性子圆滑，说话抑扬顿挫总喜欢带几分夸大。

　　“真的有这么严重？”

　　不过佟昀这次是真没一点儿夸张，他正色道：“那是当然，我们找到二少爷时他已经烧得人事不省，整个人滚烫滚烫。我记得清楚哩！鬼知道他在那个到处暗沼泥泞的地方一个人又挖又捞多辛苦呢。整整三天三夜，老夫人都快急疯了！不信你问雷敦，他也在现场，就是他背了二少爷回来的，大夫说他那时鞭伤、毒伤、高烧齐攻，再晚几个时辰小命都要没了！”

　　雷敦个子高大，口舌却笨拙，闻言只一个劲点头。

　　丁肃如遭钝击，久久没有说话，只觉心底的酸楚一阵阵上涌。

　　阿福见他沉默，说道：“阿肃，你命好呀，这么大的天劫都被你逃过了，又有二少爷护着，你现在可是那个啥‘屁即泰来’。”

　　佟昀笑着在他胸口锤了一拳：“你妹的，那叫‘否极泰来’。”

　　一直没出声的屠大通说：“不管怎么样，这是值得庆祝的事，今儿你好好歇着，明日我亲自搞些好酒好菜来，咱哥几个吃个痛快。”屠大通专管东厨，“假公济私”一番也没人会来过问。

　　佟昀见丁肃并没有喜色，又道：“对对对，阿肃一定也累了，今儿个我们让他休息吧，等有了精神头了好好和哥几个聊聊。”他还是好奇丁肃是怎么熬过那四年黑狱生活的。

　　丁肃关上门，将所有音尘悄然隔绝。他摸出那瓶金创药来，总觉得上面似乎仍带着柳煜的体温和气息。

　　他将药瓶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等到夤夜黑天，灵焰山庄内除了主殿水晶炬上的焰火熊熊不息，其余烛火大多渐次熄灭，四下寂然无声，唯有夜鹭偶尔鸣啼。这夏夜里已有了一丝秋的凉意。突然之间，夜色中晃过了一个人影，他贴着墙沿，一路小心翼翼地行进。

　　那人蒙着面，身着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动作却是轻盈得像一只燕子。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注意避开值班的守卫们，一边飞快地向目的地掠去。

　　灵焰山庄占地宽广，柳长天的寝居之所在北面地势最高处，与下房离得甚远。那人行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终于借着月色看见流焰斋烫金的牌匾在不远处高悬。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放慢脚步，朝那儿走了过去，冷不防身后有人发声：“阿肃哥哥。”

　　一身夜行衣的丁肃猛地回头，但见柳煜站在那里。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他沉静的面容。在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反应时，柳煜又道：“我知道是你。”

　　丁肃叹了口气，干脆将面罩摘下。

　　柳煜笑了笑：“认识这么久了，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

　　“我猜的。”柳煜扬了扬手中的瓶子，“我突然想到金创药剩得不多了，想再送点儿来，正好看到一条黑影从你房间窜出去。”他微微侧头，“在这个时间，在这里，打扮成这个样子，你还会要去哪儿？”他走近几步，“爹已经调集人马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查探了，现在流焰斋只有孙二娘一人，想查什么的话会简单不少。”

　　丁肃有些吃惊，他原以为自己足够小心，这次行动没人会知晓。

　　“你还知道些什么？”

　　柳煜蹙眉：“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你。”

　　两人说话声音都很轻，但本来夜深人静，还是显得有些突兀。流焰斋里亮起灯光，孙丽淑披了件薄纱，从门里探出头，四处张望却只见到一片漆黑。

　　丁肃和柳煜紧贴在墙角不发一声。孙丽淑左右不见人影，以为是自己梦魇，揉着惺忪的眼睛又关了门自去睡了。

　　柳煜擦着丁肃的耳旁轻声道：“看来她很警觉，已经惊动到了，你要查什么也改天吧。”

　　丁肃偏过头，微微颔首。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各自提纵轻功往南掠去，最后在丁肃的屋前停步。

　　丁肃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柳煜站在门口不动：“不请我进去坐坐？”

　　“这是你家，我哪有说不的资格。”丁肃让开了半个身子。

　　柳煜笑笑，走进那屋子，随手把门给关上了。油灯昏暗，丁肃坐在桌旁，望着柳煜的侧影打在墙壁上。

　　“这四年不见，阿肃哥哥你的功夫真是突飞猛进了啊。”两人虽然同使轻功，但显然柳煜落后了他好几个身位，若不是两处离得不远，相信距离还会被继续拉开。

　　丁肃道：“我都是照着灵焰山庄的藏书秘籍练的。”

　　柳煜闻言瞪大眼睛：“真的？”他自己痴迷暗器毒药研制，对武功修习并不尽心，但他天资聪颖却是灵焰山庄公认的，只是现在和丁肃一比却是高下立判了。

　　丁肃道：“我不骗你。幸亏这脑子还不算空空，我这四年把所有想得起的，能练的武学之术都练到了吐。”他的声音轻下来，“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度过这四年光阴。”

　　柳煜望着他：“我知道你一直在瞒着什么。但是，你能告诉我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不说的话，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丁肃摩挲着黑天鬼蛛的指扣，柳煜的言辞恳切，神情专注，眼神中满是担心。他把心一横，说道：“阿煜，其实，我怀疑庄主。”

　　柳煜脑子转得极快，反问道：“你怀疑我爹才是把你拘禁四年的幕后主使？！”

　　丁肃颔首，好一会儿才道：“你还记得我白天去见他时，他是怎么问我的吗？他的原话是‘你可认得那丑汉’？”

　　柳煜略一思量，顿时明白了其中道理。他接下去说：“而你那时说的是，在昏迷之后，看到了一个脸上趴着刀疤的大汉。”

　　丁肃道：“没错，如果是你听我这么说，你觉得那大汉会长得什么样子？”

　　柳煜实话实说：“可能一条刀疤横在脸上，看起来有些可怕，仅此而已。”

　　丁肃道：“但你应该不会直接判定这个人的美丑不是吗？”

　　柳煜默然，他又回想了一遍当时两人的对话。柳长天确实是问了丁肃一句“你可认得那丑汉”。

　　丁肃又道：“那瞎汉确实是丑，满脸都是疙瘩状的刀疤，但我只说了那大汉脸上有刀疤，可一个字没提过他的美丑。如果不是庄主先入为主，难道是他得了师吾的真传未卜先知了吗？”

　　这么推断确实有理，可是柳煜还想再争辩一下：“但只凭这句话就断定主使是我爹也太轻率了点。”

　　丁肃看着他：“当然不是。其实，白天我并没有完全说真话。”

　　柳煜见他神色凝重，也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那日我是昏迷了，但第一次醒来看到的人不是那瞎汉，而是柳庄主。我那时意识昏沉，双眸半阖，想必他还以为我没看见他吧。”

　　柳煜问：“可是爹既然看到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你带回来？”

　　丁肃道：“我只知道那时前方突现一片微光，柳庄主便弃了我朝那微光处走去了。可惜我后来脱力昏迷，人事不知，等第二次苏醒，就被那瞎汉给拘禁起来了。”

　　柳煜又问：“会不会……会不会是阿肃你当时神志不清，把别人错认成我爹了，或者，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丁肃默了少倾，终于道：“我知道你不希望那个主使人是柳庄主，我本来也抱着一丝期望，直到看到这个东西。”他掏出飘香散，放在了桌上。

　　精致的青花瓷瓶，细颈楠木塞，柳煜翻过瓶底，“苍北星月海制”赫然在目。

　　“这是从那瞎汉处拿到手的。阿煜，星月海是你母家，远在苍北，没有理由会和那又瞎又哑的汉子扯上什么关系吧，那么如此一来，就只能怀疑夫人离世后得到这飘香散的柳庄主了。”

　　柳煜端详一阵，把飘香散放下，脸色有些发青。丁肃的推断有条有理，他没有理由再反驳了。

　　“爹……如果真是他主使的，又是为了什么？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丁肃沉声道：“我也不明白，但这就是我夜探流焰斋的原因。”

　　“所以你那时用黑天鬼蛛是想挟持我，找他把事情弄个清楚是吗？”

　　“是……”丁肃顿了顿，又道：“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回到灵焰山庄后，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可又担心其中暗藏杀机。那时丁肃发现自己的心思被幽庭清樾牵着，但他无法说服自己这整件事和灵焰山庄没有关系。挟持柳煜是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却不知柳煜如此细心，居然能这么快就发现他，而他也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该怎么回应。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做出伤害他的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一阵长长的沉默。

　　许久，柳煜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道：“爹如果真的做了这事，你的仇恨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既然现在还不能断定，是否应该把事情缓缓？至少等他回来看他是怎么说的吧？”

　　丁肃望着他：“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可柳庄主是你的亲生父亲，就这样你还愿意帮我吗？”

　　柳煜坦然与他对视：“当然愿意。如果真是他做了这样的事……我会帮你好好问个清楚。”

　　丁肃移开目光，“其实，是不是当做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会比较好呢。若是……”他话说一半，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若是真的查到了什么，你我之间终究有了隔膜。可我不想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