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14、审实

　　丁肃现在静静地伏在地上，周围的声音尽入他耳。这四年日长似岁，他早就练出了十足的耐心，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才一一道来：“当日在风吼垭，因为泥石流从山上冲落，我被迫与山庄另外十五人隔开。在陨星落下之前，我们已经知道事态严重，大家只能各自逃命。我将自己沉入了一处泥沼中避开灼热，在一阵巨响后就再无知觉了。等我醒过来，只看到一个脸上趴着刀疤的大汉，就是他将我关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地下暗牢里，到今日应该快四年了。”

　　周围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静一静！”柳长天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又朝丁肃道，“是哪个贼人胆敢囚禁我灵焰山庄的人？！丁肃，你可认得那丑汉？”

　　丁肃闻言，置于膝上的双拳紧握，爆出了青筋来。

　　柳长天道：“怎么了？”

　　丁肃深吸一口气，回答：“……不认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未见过此人。”

　　柳长天默了一会儿：“那他为什么拘禁你？”

　　丁肃道：“……不知道。那人是个瞎子，也不会说话，从不与我交流，每天将饭菜送过来便离开了。”

　　“这么长时间里，你多少追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做的缘由吧？”

　　丁肃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一开始被拘禁时就追问过，但问得多了却总得不到回应，也只能作罢了。”

　　柳长天又问：“那你这次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丁肃道：“那暗牢建在半地下，但头顶上方有一扇小窗，装着铁栅栏，我是把那栅栏拆了之后逃出来的。”

　　柳长天上下打量着他：“你的意思是你能把那铁栅栏都拆下来？！我倒不知道我们灵焰山庄还有比雷敦力气还大的仆人，再说你有这本事不早就应该逃出来了吗？”

　　丁肃也曾这么想过，但后来他拾起被掰下的栅栏细细查看，如果是四年之前甚至一年之前的他，必然是没有这么厉害的内劲的。这四年以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功力是层层渐进地增长的，能有这膂力必然靠的是内功加持，雷敦虽然力大，却使的是蛮力，他估摸着自己练成也就在不久之前才对。但眼下他并不想在这话题上节外生枝，于是故意说道：“是小的愚钝，顿悟得晚，不过，也是因为那小窗的栅栏并不牢靠，也不够粗实……而且，刚被拘禁的那两、三年我长得敦实，而窗子并不算很大。”说罢，他撩起两臂的袖管。

　　众人一阵低呼。只见那双臂外侧大片大片的擦伤，皮肤表皮剥脱，露出了里面的鲜红色，严重处甚至被削掉了一层肉。

　　柳煜大吃一惊，昨晚他一点儿没有表现出疼痛或者难受的表情来。然而他向丁肃望去，后者却错开他的目光，将袖子放下，垂首静静地跪着。

　　“哈……”柳炽在旁边看了良久，这时忍不住讥笑道：“爹，看来是怪咱们灵焰山庄的伙食太好了，否则这小子再长瘦一些大概可以早两年从那小窗子里逃出来。”

　　柳长天示意他别说话，又对丁肃道：“那我再问你，你是否完全不知道抓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抓你？你逃出来后又是如何对付那丑汉的？”

　　丁肃伏身回答：“回庄主，确实不知道是谁抓我，也不知为何要抓我，完全没有一点儿头绪。”他仰起头，“我逃出来后，把那汉子杀了。”

　　众人皆是一愣，然后各自交换眼色。那瞎汉固然该死，但丁肃就这么坦坦然然说出把他杀了的话也令人惊异。堂上不少人都认识丁肃，知道他虽然脾气倔强，但那只是少年意气，他本人绝非性情暴躁，能轻易杀人之人。

　　柳长天叹了口气：“可见这四年你也忍得够辛苦了。”他想了想，说道，“你起来吧，这几天在庄里好好休息，等养好了身子再干活。还有，告诉我被拘禁在哪儿，我亲自去查探一番。”

　　柳炽讨好道：“爹，这小子的事儿用得着劳您大驾吗？只是个下人而已。您放心不下的话，我代您走这一趟就行了。”

　　柳长天却道：“不，我去。这几年江东六郡发生的怪事愈来愈多，我心里总不踏实，必须得亲自走这一趟。”众人心里了然，柳长天指的是近年以来武林高手频繁失踪一事。灵焰山庄柳长天连败七七四十九位家主，现在俨然有江东霸主之风，风头直逼萧家堡，出了这档子怪事，若是作为江东之主，自是有责任去一探究竟的。

　　柳炽讨了个没趣，脸色有些难看。

　　丁肃则站起身，恭恭敬敬一揖：“谢庄主！”

　　审问结束，众人步出大堂，丁肃却被几个人在门口围住了。

　　佟昀头一个发问：“唉，我说丁肃，几年不见，你好像又长个了？”他本身长得矮小，用手比划了下，自己的头顶好像才到对方的脖子，悻悻然道，“被关了那么久，居然还能长高那么多……”

　　丁肃笑笑：“毕竟四年了。佟哥你面色红润得很，看来这几年在庄主下面混得不错。”

　　佟昀本来被比得有些不爽，听了这话后哈哈一笑：“我混得是还行，不过也不是我一个人混得还行。我们灵焰山庄现在门人上千，每天来拜师学艺的都要踏破门槛。你可能不知道，咱现在可是江东六郡二十一州最厉害的大派了，连萧家堡都只有给我们提鞋的份儿。”

　　他说得夸张，丁肃奇道：“也没过很久，难道现在江湖上都流行使暗器了？”

　　佟昀大手一挥：“那怎么可能？”

　　天下之大，江东也好，南境也罢，甚至远至北域羌弥，无论哪里的人，都信尚明刀亮剑的厮杀，看低拔葵啖枣的阴招。这也是柳长天一直不服气之处——他自觉灵焰山庄暗器独绝，早应威名远播，而事实是世人虽认灵焰山庄暗器之强，却也很难承认其在江东六郡拥有尊崇的地位。在世人看来，这暗门武器再是厉害，到底还是阴损东西。

　　“庄主的流焰刀和流焰双镖已经练成，名动天下，现在二十一州谁人不服他？！”

　　丁肃见识过柳长天使流焰刀，如果以他现在的功力来评价也不过尔尔，何以就“名动天下”了？然而，他还想再问，余光瞥见柳炽的近仆方煦生也立在一旁，他当即道：“原来是这样。佟哥，我有点累，想先休息去了。”

　　佟昀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拉着他问道：“丁肃，你失踪了这四年被关在暗牢里是怎么熬过来的，讲给哥几个听听？我换位想想，我要是你，只怕早就发了疯了！”

　　丁肃不欲多言，正想着说些啥打发他，只听有人说道：“大家先散了吧，刚才都没看到丁肃受了伤需要疗养休息吗？”

　　丁肃越过几个人头，看到柳煜站定在不远处。

　　佟昀这几个下人一想也是，于是拍着脑袋对柳煜道：“哦约，不好意思啊二少爷，太久不见阿肃，我们都想死他啦！这是我们疏忽，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让他好好歇两天再问。”相比大少爷，显然柳煜这二少爷平时要好说话得多，下人们并不怎么怕他，打着哈哈便走开了。

　　柳煜在前说道：“走吧，回我房间。”

　　丁肃问：“为什么？”

　　柳煜笑了笑：“上药啊。”

　　丁肃怔了一怔，思绪突然穿越，回到四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望着柳煜，又不合时宜地想着：他背部那条被凌血鞭抽打留下的伤疤现在怎么样了？

　　正走神着，远处两个黄衣女子分走左右，拥着中间一着杏红长裙的女子，翩翩大袖、腰系长带，虽然看着年纪不小了，却还是姿态婀娜，风韵别致。在她的衬托下，旁边两个黄衣女子虽然年轻许多，却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都是塌鼻厚唇招风耳，丑得不忍多看一眼。

　　那杏红裙的女子正是孙丽淑，她听说那丁肃时隔四年居然回来了，于是带着两个婢女捣星、踏月也想来凑凑热闹。

　　“哟，这是谁呢？”孙丽淑在丁肃面前停步，啧啧道，“这么久不见，怎么瘦得和猴一样，啊呀，看来外面的日子可不好过哟！”

　　丁肃假装没听到她话里的嘲讽：“外面确实不好过，夫人，所以我还是回来了。”

　　孙丽淑一愣，丁肃看起来沉稳冷静，说完便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倒是和她印象里那个倔强张扬的少年大为不同了。

　　捣星在旁道：“夫人，丁肃他不是外面过不好才回来，是因为被坏人挟持了。”

　　踏月也道：“我也听说了，那坏人将他囚在笼子里，像对待狮子老虎一样，每天就扔两块生肉给他！”

　　丁肃仍是沉眸不语，心道：何止，四年里是连块生肉都吃不上的。

　　孙丽淑却听不过去，纠正道：“你们这些个没用的东西，干活不好好干，话倒是越传越离谱了！都听谁说的！”她早就听人说了大致原委，只是故意在丁肃面前一说而已，这两个丑丫头服侍了自己这么久却还是死脑筋一窍不通，连是不是反话都听不出来。

　　柳煜和丁肃并肩站在一起，淡淡道：“二娘，他是我的手下，这事儿不劳您费心了。”自从四年前丁肃失踪之后，柳煜对孙丽淑的态度就一直冷冰冰的，连基本的礼貌都懒得装了。

　　孙丽淑冷哼一声：“我是这灵焰山庄的庄主夫人，现在有人莫名跑了四年又莫名地回来，难道我不该彻查清楚，要不这庄里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头可就说不准了。”

　　“丽淑说得没错。”前方又传来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几个丫鬟簇拥着年老夫人正朝这边走来。

　　“娘。”

　　“奶奶。”

　　“老夫人。”

　　年老夫人示意左右让开，自己拄着龟背杖走到丁肃面前上下打量，半晌才道：“你这孩子，四年里都是去干嘛去了？！”

　　丁肃道：“回老夫人的话，小的是被恶人所囚，一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脱困。”

　　年老夫人道：“别人囚你作甚？难道是你手握天机，还是你豪富显贵，要拿你做饵？”

　　丁肃道：“回老夫人，都不是。我也不知道。”这点他倒是真的不知。

　　柳煜忙道：“奶奶，爹已经准备去一探究竟了，相信事实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丁肃他被拘禁四年，身心俱损，唯独归心似箭没有变过，一得自由便撑着口气赶着回庄。”

　　年老夫人道：“他还没说两句，你怎么就急上了？”话是这么说，这话听了还算受用。

　　柳煜道：“奶奶，他受了伤，要尽快治疗。”说罢将丁肃的袖子一点点挽起，露出两臂的擦伤来。

　　年老夫人和孙丽淑皆是面露惊色，心道：这伤得可不算轻。

　　“这是丁肃急着逃出暗牢时擦伤的。”

　　年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年轻时剽悍无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从不眨眼，老了却越来越心软。她又仔细看了看丁肃，叹道，“看这身板，你这孩子也受苦了吧。这样吧，等长天回来，我会一一过问清楚，现在就先不为难你了。”

　　丁肃沉声回答：“谢老夫人。等庄主回来，事情弄清楚，小的必然第一时间向老夫人禀报。”

　　年老夫人点了点头，算是允了。她示意几个丫鬟跟她一块儿往花园方向去，见柳煜还站在那儿，说道：“煜儿，你愣着干什么？主仆有别，尊别有界，别他一回来你又和他腻一起，像什么话呀？”

　　“我……”

　　“我什么我，这些年日夜不停地制造暗器，真像痴了似的。”年老夫人眼见孙儿眼中又焕发出点神采来，知道是以前的下人回来了引得他高兴，于是抓着机会说道，“跟奶奶一起吃顿饭吧，咱祖孙俩好久没一起好好吃饭了。”

　　柳煜愕然：“奶奶，我还有事，我……”

　　“你现在能有什么事比家里人聚在一起吃饭重要？”年老夫人道，“我老了，没什么大的要求，现在都不巴望着能开枝散叶，只希望有生之年乖孙子能陪我老太婆多吃几顿饭罢了。”

　　孙丽淑在旁听着，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这话说得够严重了，柳煜想到自己四年来和奶奶一起吃饭的时间还真是少之又少，大多情况下，他都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问世事。他四年多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面前的老人：她的白发又多了不少，皱纹也更深了，连背也佝偻起来了。柳煜突然有些心酸，他乖巧地应道：“好的，奶奶，我陪你吃饭。”

　　年老夫人闻言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块儿：“好好好！夏兰、冬青！”身后的两个婢女走上前：“老夫人。”

　　“你们快去，让厨房准备些好吃的，鸡茸金丝、白玉虾仁、清炖牛尾、藕粉桂花糕这几样都是必须的，噢，还有，记得水果备着些榅桲、石榴，要最新鲜的！快去快去！”

　　鸡茸金丝、白玉虾仁、清炖牛尾，这些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奶奶一直记着。柳煜暗道惭愧，可是心下还惦记着丁肃，还是有些犹豫不定。

　　“还等什么？快走吧。”年老夫人当先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柳煜和丁肃目光相接，丁肃微微点了点头。柳煜终于道：“就来。”说罢，匆匆也走了过去。

　　丁肃只见一样物事自半空飞来，他伸手接住，摊开手掌一看：是一瓶特制的金创药。柳煜冲他笑了笑，转头离开了。金创药瓶还带着他的体温，丁肃若有所思地握着，默默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