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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扶贫助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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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6日,下午
蹒跚到家的王桂香一进灶房便看到孙女,她正守着地炉,炉上放着一口锅,锅里蒸着洋芋。
王桂香抽了一个草凳坐到炉边。
水开了半晌,赵昭估摸着洋芋热了,将锅撤下,连碗将洋芋放到奶奶脚边:“奶奶,洋芋熟了,我给你克拿卤腐。”
“嗯。”王桂香点头,拿起洋芋开始剥皮。
赵昭打开合金碗柜,端出卤腐放到洋芋碗旁边,随即坐下。坐了一会儿又坐不住,便道:“奶奶,我克喂鸡。”
“赵来会喂呢,你坐着歇哈。”王桂香咽下口中的洋芋,喘了两声。
赵昭依言坐下,还是坐不住,扣着手指望着门外发呆。
吃了一个半的洋芋,王桂香吃不下了,她搓着指尖的残沫,斟酌道:“你读书呢事,你爹你妈认得了,他们、他们说学费给到你就是你的,不读的话,就挨学费当做是路费……”
赵昭摸着指头上长出来的倒刺,癞癞的,让人很不舒服,她不顾疼痛开始扯倒刺。
“你爹呢情况我问了,不严重,你妈在旁边照顾着,说是不消我们担心。”王桂香重重地喘着气,又道,“你,田里面还有些活计,你冒忙着克外面打工,先在家待两天,挨活计干完再说。”
“嗯。”赵昭沉闷地应下,拿过锅碗去门外清洗。
感受着自来水的冰凉,赵昭没哭,她只是有些茫然,又有些难过,还有些无措。
如果去打工的话,她是跟着同村人出去,还是去找爹妈呢?
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上学的事情,回忆着电视里播放过的画面,想象着打工以后的生活。
好像打工要压半个月的工资,等于说要上了一个半月的班才能拿到上一个月的钱,那她的学费除了做路费以外,还得留够生活费,还有住宿……
住宿也要钱,说不定一个月要好几百,如果自己租房子的话,钱可能不够,那就得找一个有宿舍的厂子才行。
把钱省下才好还债,她家现在还欠着别家五万块呢,得尽快还上,不然以后见了面不好说话。
想着这些,赵昭将洗干净的锅碗送回灶房,对着还坐在地炉边的奶奶说道:“…早上我克田里头看了,还没扳呢苞谷都熟了,等周六夜里我起来挨苞谷扳了,趁着周天(星期天)赶街(赶集)克卖掉。
“这几天我就在菜地里种上青菜,正好早上我挨土翻好啦。等菜长出来也到了天凉呢时候,天凉菜价就贵,家里有菜就不消再花钱克买。
“等哈(意为‘等会儿’)日头不辣了,我再克半山坡那块地,也是挨土翻一哈。听说城里头辣椒卖呢贵,到时候就在那点种上辣椒。
“奶奶,晚上吃完饭我要克李桂芬家,求她家让我跟着李桂芬出克打工,到时候我把工资都攒下来还家里头呢债。
“和了(意为‘对了’),街天(赶集日)干辣子也要带,说不定有人买。不然那多呢辣子,屋头也吃不完,回潮就浪费了……”
赵昭尽量用轻快的语气絮叨着,试图用周密的计划来缓解自己以及家人心中的郁气和忧愁。
可惜没什么用。
她把能想到的说完后,灶房又恢复了安静。面对意料之中的安静,赵昭摸着手指忧愁,拔了倒刺的皮肤这会儿反应了过来,发出一阵阵钝痛。
王桂香低着头,双手搭在膝盖上,看上去就像是缩成一团的瘦削骨架。骨架上的布灰沉沉的,少了几分生气。
赵昭垂眼看着脚前的地板。水泥地板上没有什么花纹,有的只是从门外照进来的一束光,光中飞舞着细小的灰尘,以及几根飞进来的淡黄色绒毛。
赵来撒了一把陈米在地上,听到动静的鸡群跑了过来精准地啄着从米中爬出来的米虫,他看着只知道吃虫的鸡气不打一处来,气冲冲地抬脚想踢鸡,踢了好几下,依旧没踢到。
他越想越气,追着鸡跑,誓要踢到它们才罢休。
复返的村长踏进赵家的院子时,被赵来撵过来的鸡吓了一跳:“唛唛,是整哪份?赵来,你给我站嘚,不准再撵鸡!鸡着黑着就不下蛋啦!。”
(村长这句话的意思是:哎呀,这是在干什么?赵来,你给我站住,不准再撵鸡,鸡被吓到就不下蛋了。‘唛’这里表语气。)
赵来抱着手臂停下,气鼓鼓地瞪着有人撑腰的鸡跑远。
村长看得好笑,拍皮球似的拍了拍赵来的脑袋:“克一边儿玩克。”
赵来不走,鼓着脸往灶房走去。
王桂香听到动静,起身走出灶房。赵昭也起了身,跟在她奶奶后面。
“哦,嬢嬢你在就好,我是来接得说早上呢事。”村长从台基角落里摸了个凳子坐下,解释道:“前期(意为‘刚才’)老歪嘴李整了点事情出来,我忙得(de轻声)克处理,就没(biu第一声)来得及挨你们讲完,现在接着(de轻声)讲。
“赵昭这个娃娃是我看得长大呢,她学习好,品德也好,做事也整得成(意为‘很不错’)。本来说是让她在县高中读书也耽误不了她,我也等着三年后吃她呢升学宴。
“志才呢事情我们也听说了,村委会已经凑了一笔钱出来,到时候就拿来给娃娃克读书。这回我们不在县里头读了,直接克教育资源最好呢州府第一高中读!”
“嘎?”气鼓鼓的赵来发出了鸭子叫。
王奶奶喘了两下。
赵昭疑惑地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村长。
村长的声音越来越高:“我们呢衍时书记看到新闻上报道了志才见义勇为呢事例,想起赵昭读书好,不能耽误她。中午就克了县里打报告,说是要趁机会把赵昭送到州里克读书!
我来呢时候已经接到县长的电话,说是他同意我们绿水村的安排,已经让衍时书记坐车赶克州府玉丹市,争取在九月一号开学前挨读书呢事情落实!”
赵来就听到一个‘他姐要克州府读书’,喜得原地蹦起,拉起短袖下摆胡乱擦去脸上的灰,瞅着村长雀跃道:“我姐能读书了?”
村长不明所以:“哪个讲她不能读书了?”
“你啊,你中午说的!”赵来指着村长不客气道。
村长这才知道自己造成了误会,尴尬地搓了搓裤子,忍下拿烟的手,假装无事道:“没得呢事,哪个都能读书,赵昭肯定也能。好了,你们这两天可以开始收拾行李了,玉丹离清石有一百多公里呢,等赵昭克了新学校肯定是要住校,要挨娃娃呢东西准备好,免得到时候没得用。
“具体呢事情等衍时书记回来跟你们讲,事情是他经手的,他更讲得清。”
交代完,村长没再多歇,赶去别家调理矛盾去了,找村长的男人刚才就蹲在院门口,村长一出门,手里就被塞了一支烟。
赵昭一家三口就这样一边干活一边茫然地等到8月29日晚,才等到村支书王衍时回村。
王衍时下车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顾不得回宿舍休息,他直接带着资料去了赵昭家。
堂屋的灯泡从天还没黑透时就打开了,王桂香守在沙发上,终于在夜深前守到了村支书来访。
王衍时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郑重地作着保证:“大孃,您放心。我们挨赵昭带克玉丹市后,一定会交代同学好好照顾好她呢,也会让老师好好呢教她读书,绝对不会耽误她。”
王桂香嚅动着缺了牙的嘴,眼中尽是担忧:“赵昭她真呢可以克州上读书了,不是骗人?”
王衍时肯定道:“咋会骗人。您瞧,这个就是玉丹市第一高中同意赵昭入学呢文件,上面都盖了红章,不会骗人呢。”
王桂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我们赵昭读书是好,但都是跟村里的娃娃比,州上呢老师给会认啊?”
王衍时点头:“肯定认,不认他们也不可能挨我盖章嘛。”
见老人还是放不下心,他继续劝道:“我认得赵昭她爹呢事让您挂心了,但是,大孃您要相信我啊。我在我们绿水村已经工作两年了,您认得我是个喃样(意为‘什么样’)呢人,我肯定是希望我们村更好呢!
“更不消说这次呢机会难得,说直接点,赵昭她能够克玉丹读书,还是多亏她爹。如果不是因为她爹见义勇为,还被新闻报道了,不然我们再咋个用劲,这个机会也是很难拿到呢。”
说到后一段话时,王衍时差点叹气,用受伤换来的读书机会是何等的珍贵。
“大孃,你瞧这张文件,上面说了,玉丹市第一高中除了免除赵昭呢学杂费外,还会提供生活补助,一年2000块。只要她愿意克读,老师就会安排同学照顾她,绝对不会多收不合理费用,住宿费也是免呢,每个月还有50块呢饭卡补贴。”他举着文件,一字一句地指给老人看。
王桂香不识字,只认识那个红章,她小心地摸了下光滑的纸张,便慌忙收回手,担心手上的老茧刮花了文件。
看着面带诚恳的村支书,王桂香还记得这个小伙子刚到村子里时的模样,肉敦敦白乎乎的,两年过去,现在的他黑了也壮了,这都是在地头里磨出来的。
她慎重地点了头:“好,就让赵昭克州上读书,就像书记你一样,读好了为国家做贡献!”
得到答复,王衍时如释重负地笑了,他有些感慨,更多的是兴奋。
从两年前通过考试,以大学生村官的身份来到绿水村,到后来因为表现优秀,加上绿水村急需带头标兵,身为党员的他幸运地当选了村支书,从此在基层工作上更加深入。
作为主要负责扶贫工作的村干部,他一直为着绿水村的脱贫工作而奔走。经过两年的耕耘,现在的绿水村已基本实现村集体收入稳定,若要更进一步,就得另辟蹊径,这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为此,在他得知赵志才因见义勇为被新闻报道为‘农工英雄’后,立即意识到这正是绿水村产业转型的突破点。
为此,他先是在非汇报时间主动向县里进行汇报,申请照顾‘农工英雄’家属;后又联络母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说动校方录取赵昭。
只要想到以后的绿水村会发展得越来越好,王衍时便将这几日的艰辛抛到了脑后去,总归现在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守着堂屋内传出来的隐约交谈声,灶房里的柴火堆伴着赵昭煎熬着。
感受到家中微妙的气氛,赵来踮着脚摸到姐姐身边。
靠着姐姐,赵来似乎找到了勇气,他小心翼翼地瞅了门外几眼:“姐,书记来我家整喃?给是爹妈打电话来了?”
赵昭应付地‘嗯’了一声,没说话,她心里乱得不行,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赵来没得到回应,黑亮的眼珠在眼眶中滚了一圈,他重新猫起身、踮着脚,打算如法炮制地溜到堂屋外去打探消息。
王衍时一抬头就看到赵来跟个瘦皮猴似地缩着身体,笑道:“赵来你大晚呢的不睡觉,是打算溜到哪点克玩?小心着山上呢狼叼走。”
赵来见自己被发现,也没怕,直接窜进堂屋,叉着腰,掷地有声地反驳道:“哄人,山上才没得狼,狼都在动物园里面。”
王衍时乐了,站起来去拍他:“呵,你这猴小子,脑壳转呢倒是快,都没克过动物园,就说狼在动物园里面。”
赵来才不怕他,往后一跳躲了过去:“咋个没克过,电视里面就有动物园,我都望见了,还有大象、老虎和蜥蜴。”
听着童言童语,王衍时一时心酸,暗自叹了口气:“好了,克,挨你姐姐叫来。”
赵来防备地看着他,警惕道:“叫我姐整喃,她睡掉了,有事明天讲。”
心酸散去,王衍时气笑了:“让你克你就克,还想不想让你姐姐克读书啦?”
“读书?你不早讲!”赵来瞪了王衍时一眼,跑进灶房叫他姐。
其实赵昭在灶房里一直没坐稳,赵来一走,她也忐忑地摸到了门外听声,等真的接过带了红章的文件,由村支书亲自告知她能读书了,一直没安定下来的心此刻跳动得越发剧烈。
她抖着手,严肃地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还用拇指沾了印泥,在签名上盖上红色指印。
拿到签好名字的文件,王衍时的心里也松快起来,他爽快地挥手招呼赵昭、赵来两姐弟关门:“行了,事也办成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俩记得熄了火再克睡。赵昭你记得明天中午在家,等我来接你克玉丹市。”
赵昭不舍地看着被村支书拿走的文件,留恋地跟着被带走的文件出了院子。
王衍时感觉身后多了个小尾巴,回头一看,笑了:“快回克了,路暗,冒摔着。”
然后他又交代了一遍:“明天中午吃过饭,十一点呢时候我就过来接你,赵昭你倒是冒贪玩跑远掉。”
赵昭用力地摇头,表示她绝对不会跑去玩耽误正事,执着地把村支书送到路口后,才折返回家。
回到家中时,堂屋的电灯已经被她奶奶关了,只有灶房里的灯和柴火在发光。
赵昭看着接替了看火任务的奶奶,挪着碎步希翼地走了过去:“…奶奶?”
王桂香用火钳拨着柴火,咳了一下说道:“克睡了,明早好起来收拾衣服。”
知道奶奶默许了自己读书的事情,赵昭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也止不住地向上扬。
虽然还有些许的内疚缠绕在心中,但此刻的她脑海中全都是能够继续上学的事情,已经顾不得其他了。
雀跃的她忙前忙后地倒热水给家人和自己刷牙洗脸洗脚,弄好卫生后牵着赵来回堂屋。
赵家的砖楼盖了两层,二楼没完全封顶,住不了人,一家人都睡在一楼。
正中是堂屋,坐北朝南,屋内左侧并排两间房间,右侧靠里是楼梯,楼梯脚有一小片空地,空地连着一间房,从这间房出来便是堂屋门。
出了堂屋左转过房廊是灶房,厕所在院子东南角连着猪圈和牛棚,两处分别堆了一些谷草、玉米杆子和干柴。厕所后面是偏园,有二三十个平方。
去年猪卖了后就没再养,牛前年就因为年龄大走了。当时有牛贩子想买,王桂香没答应,等牛闭眼后就让赵志才挖坑埋进了偏园,偏园之前是菜园,埋了牛后就不再种菜只育苗。
赵昭的房间在堂屋左上角,左下角是爹妈的房间,赵来跟着爹妈睡,现在爹妈不在,就他一个人睡。
右下角是奶奶的房间,楼梯下的空地被用来堆谷子和其它良种,粮上盖了塑料膜用以保护,二楼楼梯口有屋檐,其下还安了门,风雨吹不到楼下。
赵昭飘进屋,晕乎乎地扑到床上,想着明天就能去新学校,忍不住打了几个滚,滚了一会儿,想到家里,想到还在医院的爹妈,她收起了笑容。
她左右翻身,定不下心来,干脆起身打开电灯,把要穿的衣服收拾进青色行李袋中。
一墙之隔的赵来也在左翻右滚,他起身把手伸到被褥下掏着东西,很快,一小叠东西便被掏了出来,那是几张胡乱折起来的钱币。
“1、2、3…7…9…12…15。”借着月光,他反复数了几遍钱,又几次伸手去摸被褥,确认有无遗漏的钱币。
“有15块,咋个才有15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