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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走出大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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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之春》作者-万相善哉- 晋江独家—
-文中存在对方言的部分解释,解释不会反复出现,篇幅不影响正文。-
2013年8月29日,周六,晚,茶白省苍尔州清石县海莫镇绿水村
昏暗的灯光下,穿着洗到起球的短袖布裤的赵昭拿着一根顶端焦黑的烧火棍,默默地挑着跟前的柴火堆。
在棍子的挑动下,火盆中的几个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按照以往的作息来算,这会儿赵昭早就该关了电灯,借着微弱的火光,把自己简单地打理干净,然后上床睡觉的。毕竟明天是高中开学的日子,得早起。
不对,明天已经不用去上学了。
想起这点的赵昭,嘴唇抖了抖,然后又被她抿得紧紧的,眼中的光也暗淡了下去。
……
三天前(8月26日),上午
赵昭正在田里舞着锄头翻地。她打算在去学校之前,将家里的田地都翻好,之后家里人就只需要撒下种子、盖上土和化肥就行了。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赵昭甚至还想将地里的苞谷(玉米)都收了,然后骑着三轮车拉到集市上卖了。
赵昭家,目前待在家里的人就只有三口,分别是她,她奶奶王桂香,以及她弟弟赵来。作为家里现有的顶梁柱,赵昭没法让一老一小顶着烈日翻地,索性就自己包圆了,再说她也干惯了农活。
当赵昭将两亩菜地翻到一半的时候,邻居家的大妈跑了来,说赵昭家出了事情,让她赶紧回去。
没说清几句话,赵昭就被对方直接拉着走了。还好她手里一直抓着锄头没放下,农具跟着人一起走了,不然回头被人捡了,又要费口舌去和人说情讲理。
等回到家,赵昭才晓得邻居大妈为什么火急火燎地把她叫回来。
原来是她家出了事情。
赵昭的爹赵志才在外省打工,傍晚下工的时候,路遇不平见义勇为,被抢劫犯推到了马路上,让路过的车给撞了。因为山高路远,电话费也贵,到现在也不清楚她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至于邻居大妈是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电视上报道了。电视上还说,赵志才是茶白省出来的农工英雄。
而赵昭家因为没人有空看电视,加上要节约电费,所以消息有些滞后。
邻居大妈见赵昭脸上有些木楞,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也就唉声叹气地走了。她打算去其他人家家里坐坐,聊一聊,说不定能聊出些别的什么东西来。
而赵昭之所以木楞,也不是对于自己的爹出事无动于衷,而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爹今年过完年离开的时候,可是健康得很,哪里就到了需要住院的地步呢?赵昭茫然地想着。
住院应该是要花钱的吧……
她抱手蹲在门前的水泥台基上,似乎想了些什么东西,又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想。
待家里养的鸡跑到她跟前啄地时,赵昭才被‘笃笃笃’的声音惊醒。
赵昭直直地看了会儿鸡,见鸡从化肥袋下翻出了两粒干瘪的苞谷粒后,她恍惚间想起今天的农活还没干完。
奶奶和弟弟去山脚下的小月盘买菜种去了,她得在她们回来之前把地翻好才行。
于是赵昭又拎起锄头,往菜地的方向去了。
挖地的时候,周围很安静,锄头碰地间有几滴水珠落到泥土之中,很快就被飞扬的尘土盖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扬起的土还飞到了挖地的人脸上,盖出几条蜿蜒的痕迹来。
这天还是那么热,热得人直难受。
等赵昭再次回到家时,她奶奶和弟弟已经在家了。
王桂香坐在堂屋(客厅)门口,借着门外的光,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袋打开,打开后是折叠起来的草纸,草纸卷着边。老人抖着手缓缓把草纸打开,一叠面值不一的钱露了出来,她伸出食指沾了点口水,认真地清点起来。
她弟赵来没留心堂屋,正站在门口忙着赶鸡。
“克克克(意为‘去’),冒来屋头捣乱。里头没得吃呢,也不准进来屙屎!”赵来冲鸡抬脚,没踢到,鸡飞走了。
他挥了挥手,把四处飞扬的鸡毛赶到一边去,抬眼时看到了他姐。
赵来不安地看着他姐,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说,默默地红了眼眶,他挪到他姐的身边,抓着对方的衣服不肯放。
“姐,村长刚刚来我们家了……”话才开了个头,赵来就开始淌眼泪。
赵昭任他哭,也没打掉他的手,只是安静地放下锄头,又安静地走进堂屋。
赵来也安静地跟着,安静地掉眼泪。
王桂香听到动静,抬了下头:“菜地翻完了?”
赵昭点头:“嗯。”
王桂香点清钱后用草纸包好,又用塑料袋裹好,重新放回到贴身的口袋里,交代道:“灶房(厨房)里还有早上煮的洋芋。”
赵昭没动,她站了半晌,说:“奶奶,我不读书了。”
王奶奶刚准备把买回来的菜种放好,闻言顿了一下,她看着躲在阴影中的孙女,听着小孙子的呜咽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手让赵昭去吃饭。
赵昭去了灶房,从锅中取出早上吃剩的洋芋,没剥皮,也没拿到火上烤,她直接吃起来。洋芋太凉,冻得人眼睛酸。
赵来跟着他姐进了灶房,看着他姐边吃边哭,赵来反而不哭了。他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舍身成仁般地说道:“姐,我不读书了,你克读!”
赵昭哭着骂他:“你放屁!”
然后她拿起一个洋芋堵住了赵来的嘴,让他不能再说浑话。
哪里就能让赵来辍学呢?赵来才九岁,正读小学二年级。这个时候让他辍学,除了家里的农活,也没法再做些什么了。
但赵昭不同,她已经十六岁了,可以出去打工。让她辍学的话,要比让赵来辍学来得更加地划算,也能更早地凑足她爹的医药费。
想到她爹的医药费,赵昭也没心思哭了。她用力地擦干眼泪,凶猛地咬着洋芋,她得赶紧吃完,把家里的活干了,也能早一些出去打工。
赵昭记得村里就有一个女孩在外面打工,也是十六七岁出去的。人家才出去七八年的时间,就帮家里盖起了房子。
吃乔迁饭的时候,她随村里人去看过。虽然顶层还没封好,但那房子的外部可弄得很是气派。
三层半高的楼房,外贴长方形白瓷砖条,瓷砖上还绘有迎客松和巍峨的山川,门口立着两根粗水泥柱,柱子被涂成了金色。隔老远就能看到那两根金灿灿的柱子,亮眼极了。
当时的赵昭就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非常羡慕这家人发迹了。她家可还住着空心水泥砖盖的房子呢,这还是在赵来出生后才咬牙建起来的。在那以前,她家住的是红泥墙黑瓦房,她爹时不时就得爬到屋顶上换瓦。
赵昭想好了,等吃完了饭,就去那家问一下,求人家帮忙,叫他家女儿也带着自己出去打工。别的不说,她觉得自己肯定是不怕苦的。
只要能够把她爹的医药费挣出来,她什么活都能干。想到这里,赵昭觉得自己的脑子清晰了一些,也有了力气把嘴里的洋芋咽下去。
堂屋中,王桂香放好菜种,捏起手边的一把干辣子想了半晌,把辣椒放回了簸箕中。她站起来,把簸箕放在柜子顶上,用另一个更大的簸箕盖住,免得被鸡飞进屋里,糟蹋了辣椒。
放好粮食后,她背着手勾着背出了门。
王桂香挪着步子,去村里的小卖部借了电话。她想打电话给千里之外的儿子儿媳,问问他们的情况,再问一下他们的意见。
……
外省,医院
电话那边,像小黑土块一样的按键手机响了两声,赵志才的媳妇高心萍连忙捏着手机,快步走出病房,一边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一边接通了电话。
高心萍压下嗓子眼中的哽咽:“…喂?”
王桂香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心萍啊,志才在你旁边吗?”
高心萍一听是婆婆的声音,才擦干脸,眼中又冒出了泪花。她赶紧回头往病房里瞧了瞧,确定丈夫还安稳地躺在病床上熟睡后,才放心继续说话。
她捂住话筒,忍着不安,不熟练地欺骗着婆婆:“…志才他……他还在工地上呢。最近工地上活计重,工头在催着干活呢,都不得闲……”
王桂香的声音哑了几分:“……他们说,志才出事了,有人在电视上看到了……志才他没事的对吧,他只是被领导叫走了,不得闲接电话,对吧?”
高心萍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无事:“妈,你说什么呢?志才好着呢,是谁这么跟你说的,也太坏了,什么电视,电视上说什么了?”
这两天高心萍一直都在医院照顾丈夫。因为担心家里挂念,她就没敢和婆婆说,没想到还是被家里知道了。
连续几日的紧张、忧愁和疲惫本就让她思绪混乱手足无措,现在再被婆婆这么一问,高心萍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到底是谁说志才出事的,等过年我回去了,就去他家里把他的嘴撕烂,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咒我们家的人。”
王桂香一听儿媳妇的口气,就知道儿子出事的事情八成是真的了,她借着手下的柜台努力撑住自己,虚弱地问道:“……心萍啊,妈没怪你,你好好说,志才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中午的时候,王桂香刚带着孙子买完菜种归家,没想到见到了等在院子里的村长。
村长告诉了王桂香两件事情:一是,她儿子赵志才在外省打工时,不幸受伤住院了;二是,让赵昭先不要去县城高中上学,村里对赵昭有另外的安排。
这第一件事情就让王桂香当场头晕脑胀起来,几乎没能听清村长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还是赵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奶奶,才勉强送走了村长。
现下从儿媳的口中证实了村长没乱说话,王桂香的心慌得不行,这可怎么办啊。
高心萍还想遮掩过去:“妈……”
王桂香不给儿媳妇糊弄她的机会:“电视和村长都说了,志才被车给撞了!别家都看到电视了!”
这下子,高心萍也知道瞒不住了,她流着泪,抖着嘴,没法再出声。
还能说什么呢?说自己的男人确实躺在医院里,还是说为了支付医药费,他们这大半年辛苦赚到的钱几乎都花完了?
家里的日子本来就难,高心萍哪里还敢让老人和小孩一起跟着挂心。
可坏消息不只是赵志才这一边的,高心萍又听到婆婆在电话里说:“村长还说,赵昭去县里上学的事情要缓一缓……”
老人喘了口气:“……给是(是不是)村里不让赵昭去上学了啊?”
高心萍那还在剧烈跳动的心脏猛地停了一瞬,她的眼前开始发黑,过了几秒才从黑光变成白光。这个已经被丈夫受伤住院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女人,背靠着墙壁,慢慢地滑落到地上。
她嘶哑着声音,气若游丝地问道:“…为啥不让赵昭克上学?”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微弱问句,王桂香同样有些站不住:“认不得,村长没说……”
高心萍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将手撑在地板上不让自己倒下:“既然…既然都不能克上学了,就让赵昭出来打工吧…学费,学费就给她做路费……”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的王桂香愣住了:“但是,村里(其他人家)的学生都克学校里了。我今天就看到有好几个背着包拉着行李箱,就咱们家赵昭被留了下来,她都考上高中了,还是村里的第一名。家里的干辣子也能够拿克卖了,苞谷也要到收的时候了,也能卖,还有去年收的洋芋还没吃完,米也还剩两袋……”
高心萍死死地抓着手机,嘴巴被她咬出了血:“……还是不上了,反正村里都不给上了,算了。还是让她出来打工,早点养活自己,算了,算了……”
王桂香迟疑道:“……心萍啊,是不是你们拿不出钱了啊?”
接着,她不等回答又说:“我这里还有钱。之前村里发的养老钱我都留着呢,我请书记帮忙,让他打给你们!”
高心萍压住了哭泣,咬牙道:“妈,算了,是我对不起赵昭,算了吧。”
王桂香的心也缩了起来,她囔囔道:“……算了,算了……”
只能算了啊,他们家要给志才看病的话,就没钱给孩子交学费。
就只能算了。
小卖部的老板娘坐在柜子的另一头,听了个半截。看王奶奶脸色不好,晓得老人已经知道自家儿子出事了,作为同村人对于这种坏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只能不收这次的电话费。
不过王桂香还是坚持放下五毛钱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