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倦鸟归巢（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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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像播完，中间的那个负责人发问：“根据这个录像，这位冷冻人的器官、骨头和大脑都被生物技术改变过，对吗？”
陆柯顶回去：“还请叫她姚女士，请展示你最基本的尊重。”
那位坐在中间的负责人，似乎在忍着被冒犯带来的生气，阴阳怪气地重新说一遍： “请问姚女士的器官、骨头和大脑都被生物技术的处理过，对吗？也就是不是原装的。”他在姚女士那几个字那里说得又慢又重。
“是。”
“那她就符合我们对生化人的定义。”
“我反对。为什么生物技术改变过的人就是生化人？谁定义的？”但是陆柯还没说完，就被那位负责人不耐烦地打断了：“这是我们一致商议的结果。”
陆柯见讨论没有任何用，重重地丢下话：“我选择申诉。”为了建设一个服务于大众的机构，不满意接受政策的人有申诉的通道。
“请便。但是我们现在还是要给姚女士捆绑生化人的芯片。”
“还请等到申诉结束之后。”
“我们的社会不能接受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这是我们写在国家法律里的，一个人必须有身份。”
“如果我们不接受会怎么办？”
“我们会强制执行。”
“凭什么？”说完，陆柯就赶紧拉着千越想要离开。但是，门外早已站满了重重的警卫。
陆柯想要冲出重围，但长年在实验室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怎么能打得过那些身强力壮的警卫。他很快就被压倒在地上，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他的头贴着地，发丝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越被警卫们架着离开。
再之后，千越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像在梦中一样，她被强迫着录取了所有的身份信息，原本精致的衣服和得体的妆容已经在混乱中被弄得乱七八糟，全无美感可言。她被按在桌子上，脖子上传来刺痛感，在剧烈的疼痛中，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最后机器人说的那句：“生化人姚千越，已绑定成功。”再然后，她就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来，她趴在陆柯的背上，两人正在研究院的楼道里，马上就要走进办公室了。虽然陆柯有自己的住处，但是两人都习惯了住在实验室旁边的办公室，因而也没有搬家。
陆柯心中的气愤已经渐渐被无能为力的挫败所取代，他把千越带回来，却没有能力保护她。
背上一直昏睡的人突然僵硬了起来，手也不再放松地下垂着，陆柯知道千越醒了。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把千越轻轻地放在床上，边给她脱鞋边说：“阿越，醒了，饿了吗？我做饭给你吃。”他想要暂时不谈刚刚发生的事，想要给两人一个缓冲期。
但千越却不想逃避，直接问出了：“陆柯，什么是生化人？”这个问题，跟一个月前陆柯问老崔的问题一模一样。
陆柯低着头，没有立即回答，还在组织自己的语言。
她见陆柯没有回答，继续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现在，我的身体里都是人造器官和机械骨头吗？我的记忆……被编辑过，那么现在我脑子里的记忆是真的吗？那我……还是我吗？我，还是人吗？”说着，千越的眼眶红了起来，“我现在还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走，是因为我的骨头都是机械的吗？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你说你没有骗过我，但你一直都在骗我。”
听到这些话，他原本在心里紧锣密鼓做着的准备和努力一下子像坍塌成废墟的烂尾楼那样，化为乌有，变得没有丝毫意义。他看着千越，不忍和心疼像寒冬腊月里的疾风那般刮过他的内心。
“我…...”陆柯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度干涩，像是来自尘封多年的木乃伊，“对不起，千越，对不起！”他蹲下来，一次次地说着对不起，用指尖去擦掉千越脸上的泪水，但是泪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完。他像小时候那样把千越抱进怀里，想要用衣服来擦干千越的眼泪，但是泪水依旧不停，就像小时候那样。
“你还是你，你没有变，你不是生化人，你还是人。”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想要安慰千越，但是千越仿佛听不见，一直没有回应，只是呆滞地一语不发。
公元一世纪，希腊哲学家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这个就是著名的哲学悖论“忒修斯之船”。
两人之间迎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千越精疲力竭地坐在轮椅上，对着陆柯问出：“陆柯，我是谁？”
申诉的提议提交上去之后，因为申诉需要全流程公开，所以大众也因此了解到了事情的起承转合，网络上很快引起轰动。网络上，大家对于渐冻人醒来，并且被定义为生化人的事件充满了猎奇，正面与负面的评价夹杂在一起，引发了很多争议：
“太炫酷了，难道这就是死而复生吗？赶紧给自己安排上。”
“陆博士太厉害了，以后这样的技术能大规模科普吗？期待期待！”
“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世界的规律，为什么要打破呢？其实死亡不一定不好，如果没有死亡，或者也没有了活着在对比之下而产生的意义和特殊性，大家又怎么会珍惜生命，珍惜时间呢？”
“生化人还有自己的思想吗？会跟我家里的机器人一样吗？如果一样的话，这样的醒来还有什么意义？”
没过多久，申诉的听证会就召开了。
陆柯推着千越的轮椅进入听证室，网上的大众都能看到这个人类历史上第一例醒过来的冷冻人，大家恨不得从摄像头的那端瞬间移动到听证室里，去亲眼看看这个创造第一的人。陆柯也预料到了这些，所以叮嘱千越带上面纱。有了这层面纱，大家360度在全息影像上打量也没能看清楚千越长什么样子。
自从上次从身份署出来之后，千越一直寡言少语，并且一直闭门不出，因为她不想在脖子上的身份芯片被扫描之后，被当作另类对待，甚至被当作机器人对待。
虽然那天情绪失控了，但是她其实并不怪陆柯，也没有改变和陆柯的相处方式，毕竟如果没有陆柯她自己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阳光了，但是她却陷入了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和自我厌恶。陆柯把千越推到坐席的位置，低下身来轻轻地按了按她的手，既是想要给她力量，也可能是想要从她那儿汲取力量。
听证室最前面坐着大法官，她是一个严肃而庄重的女人，五十岁左右，彰显着律法的威严。她敲击了一下法槌，宣告着听证会正式开始。
听证室的左边坐着十二位随意选出的陪审员。
最开始是陆柯聘请的控方律师做开场发言，简要地陈述了这个申诉的背景和目的。
再接下来是身份署的律师在开场发言里阐明自己的立场：“姚女士的身体经过生物技术的改造，被认定为人类则有失偏颇，因此我们集思广益创造了‘生化人’这一身份类别授予姚女士。”
接下来是证人陈述证词的环节。最先登场的是身份署的证人——一位著名的哲学家：
“相信大家都听过特修斯之船，特修斯航行海外，每一段时间就换一块自己船上的木板，这样的话木船就不至于被水泡软，因而船的寿命也能更长。古代哲学家提出问题：每一块木板都被更换后，这样的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姚女士的问题也跟特修斯之船有异曲同工之处，她的身体基本上都被替换过，大脑中的记忆也被编辑过。她的大脑和躯干都不再是人类的原装组织。这样之后，相比人类，姚女士更像是生化人。”
再之后的证人还有了解这个实验的研究院领导，他不偏不倚地陈述了自己之前了解的实验细节。
……
陆柯作为第一个控方证人登场了，此刻大厅里完全静了下来，在场的听众和屏幕面前的人们都全神贯注，显然是在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发言，他们心里一定在猜想这位大科学家、主事者、申诉人会对这个事件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他收敛了之前面对身份署人员的怒意，尽量用平和而郑重的语气阐述道：
“很感谢大家对于我们研究现状的关心。我认为姚女士并不能被定义为生化人，在人类社会中饱受歧视……
人类和忒修斯之船不一样，人类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记忆。大家在定义一个人身份的时候，会看他的血液是谁捐献的，心脏是谁捐献的吗？并不会，大家更多是用一个人的想法和记忆来定义一个人的身份。在姚女士成为冷冻人之前的记忆里，只有最后半年的记忆被删除过，但是这个并不是被编辑修改，而仅仅是在删除记忆之后，在连接上我的大脑的情况下，再次生成新的记忆，详细的实验流程请参考我之前发表的论文。我相信这个并不能被认为是对姚女士人格和想法受到侵犯和更改。
外界对于一个人身份的认定比他具体身体的组成更能代表这个人的身份。人的细胞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新陈代谢，老的细胞死亡到新的细胞生长，量变到质变，7年下来，一个人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发生改变，难道我们就会说，7年后的你和7年前的你不是一个人吗？大家都认为我身边的姚女士和二十年前的姚女士是同一个人，所有来自外界的认定更能代表她的身份。
身份的整体性比身体的零部件更重要：例如一个截肢的人装上了假肢，那么能说这个人跟之前的人不一样吗？能说这个人是生化人吗？并不能。与这位截肢的人相比，姚女士只是被修复的地方多了一些，但是二者其实同理，应该得到同等的对待。”
不知不觉间，陆柯把自己说话的声音抬高了，他面向陪审席，言辞恳切：
“因而，我认为，大家应该对冷冻人多一些包容，少一些歧视，生化人的属性剥夺了姚女士作为人类在社会里自由生存的权利。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作为一个思维健全且有独立人格的人，你愿意被这样对待吗？
我以我的所有学术成就、个人名誉和职位作为担保，上文没有一言为虚。希望大家可以给姚女士一个以人类身份重新加入这个社会的机会。”
听众席的某处有人高举双手，在头顶上方热烈鼓掌，并且高声叫好：“太好了！说得太好了！”听到这番叫好，几个人也陆续伸出手来开始鼓掌，接下来，情绪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大家都不自觉地开始鼓起掌来。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倦鸟归巢（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