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杰西卡羊

34、倦鸟归巢（五）

　　亲手把千越送走后，陆柯把千越的骨灰埋葬在了三丫路小区两人一起种的树下，在这棵树边，两人一起有过太多童年的回忆：他们一起骑单车、一起玩过家家、一起互相等待去上学、一起学习奥赛，他们像这棵树一样，一起向上野蛮生长。
　　在那之后，他每年都会来看望千越，坐在树下和她说说话，分享一下自己最近的生活。
　　千越离开之后的第五年，他已经渐渐习惯了目标和希望的消失。他还是在自责，自责自己把千越留在身边那么多年，但自责之外也终于有了一点庆幸，他庆幸终于结束了自己犯下的错误，虽迟但到。
　　在千越忌日的这天，陆柯照例来到三丫路的树下。原本的三丫路小区早已消失，现在人们已经不住在这样的老式步梯楼里面了，楼房早已经被拆掉，新的公园在原本楼房的原址上被建起来，还好那片花园还留着，那段记忆还留着。
　　“我最近开始带学生了，这么些年别人都叫我教授，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带过学生。这些孩子和咱们当年一样，有冲劲也有活力，我看到他们就想起了我们以前年轻的时候。”
　　“其实我一直在你的记忆里，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那么老了。我最近都不照镜子了，哼！”所以他的头发愈加气象怪状了，一大把年纪了都还有呆毛，还好没有秃顶。
　　“H市离我的城市很远，所以每年只有这天能来见你。我最近在计划退休了，休息之后我就回H市吧，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
　　他正兴致勃勃地向千越分享自己的生活，他甚至开始规划自己退休之后住哪儿了。他想在找一个在这附近的房子，以便之后可以每天来和千越一起说说话。
　　他正准备计算自己多少岁数可以退休，但是在他回忆自己年龄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岁。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陆柯皱着眉头，心想：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想不起来？现在是哪一年呢？但转瞬陆柯就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今年是多少年。
　　突然，耳边传来了千越的声音：“你现在应该能听到我说话吧？”
　　这个声音已经是陆柯的老朋友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想。但哪怕他明知是幻想，但听到后脸上依然忍不住带起微笑，下意识地点点头。
　　“最近你的状态很好，吕峥说你可能已经能听到声音了。”
　　“我最近有点无聊，每天都是复健，你们实验室里也没有人和我说话，所以我在学一门新的乐器，你猜是什么？”千越虽然在问陆柯，但是她知道陆柯并不会回答，于是紧接着就自问自答道：“我学会了拉小提琴，以前你经常拉给我听，我现在拉给你听好不好。”
　　小提琴的音乐响起，陆柯又听到了自己熟悉的琴音。虽然从小练习，但是因为实验繁忙，陆柯其实已经很少拉小提琴了。这段琴音和自己小时候拉的有得一拼，声音生涩而不清透，仿佛锯木头那般，同时也断断续续地，不时会因为拉错音而中断。但是陆柯还是听得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幻想千越在拉小提琴给自己听。
　　曲子结束，那个声音好像带了几分害羞，接着说：“我刚刚学，你不要嫌弃我拉得不好哦！你如果……如果嫌弃，那你得醒来证明你能拉得更好，哼！”
　　“陆柯，快醒来吧！”
　　为什么这个自己幻想出的声音在让自己醒来呢？什么醒来呢？
　　陆柯像以往那样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自己为什么想不起来今年是多少年？自己到底多少岁？“醒过来”意味着什么？难道自己还在睡觉？自己究竟醒着还是……其实并没有醒过来？难道自己在梦里？如果是真的，那这些年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千越的声音，是真的吗？
　　这些想法让陆柯头痛欲裂，一个想法一出来就很快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远了，抓都抓不住。没过多久，这个梦境片段就快走到了尽头。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他想要努力去集中注意力听千越的声音，让自己维持着清醒的意识。可是，哪怕意志力再坚定，也还是阻挡不住意识的溃散。他开始掐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对自己说：陆柯，不要睡，快醒过来！
　　他的双眼渐渐模糊了，世界天旋地转，手臂上的疼痛和清醒的意识都渐渐消失在虚无中，但是内心的坚持却留了下来，尽管他可能不记得自己在坚持些什么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准备给你拉一首生日快乐歌。我……刚刚学，你不要嫌弃哈。你嫌弃也没用，嘿嘿，反正你不说话我就当很好听了。”
　　说完，千越拉了一首生日快乐歌。这是她学习小提琴的第一个月，技艺还十分生涩。她不想陆柯听到磕磕绊绊的生日快乐歌，所以她在隔壁房间里练习了很久，才终于能熟练地拉出来。果然，付出还是有回报的，整个曲子拉下来十分流畅，没有错音乱音。
　　拉完曲子，千越如释重负地把琴拿下来，曲子完成得很好，她心里暗自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
　　就在她低头把琴放进琴盒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句话：“很好听。”声音很轻，比呼吸重不了多少。
　　除了吕峥，千越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陆柯以外的其他人了，突如其来的人声让她大吃一惊。千越骤然抬起头来，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向了实验床上的陆柯。陆柯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姿势没有丝毫变动，她以为自己因为过于思念他而出现了幻听。
　　她把琴盒放在桌上，然后驱着轮椅靠近了实验床一些。她低下头，在陆柯的耳边侧耳倾听，但是令她失望的是没有更多的声音传来。
　　她心想：可能真的是幻听吧。
　　想到这里，她委屈地盯着陆柯，思念像藤蔓一样地纠缠着她，怎么也挣扎不开。她好希望陆柯可以醒过来，近日的转机给她带来了新的希望，可同时在这一瞬间也带来了更大的失望。
　　“阿越，很好听。”
　　声音又一次传来，这一次她没有低头，而是一直盯着陆柯，陆柯的眼睛还是紧闭着，但是嘴唇的颤动是真实发生的。千越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人叫自己“阿越”了。这一瞬间，喜悦像洪水一般席卷而来，而她裹挟其间，欣喜若狂。
　　“大白，呼叫吕峥。”千越对着机器人说道，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满是颤抖。她依然不自觉地扬起了声量，但是不是像往常那样是因为惊慌失措，而是因为被欣喜淹没理智，那洪水般的欣喜若狂不经意之间就从音量中流露出来了。

　　在等待吕峥到来的过程中，陆柯再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千越原本还很自信自己一定没有听错看错，她把自己的手放进陆柯的手里，轻轻地挠着他的手心，小声说：“起床啦！不要赖床啦，太阳都晒屁股了。”但是她还是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吵到面前的人。
　　可是，陆柯冰冷的手以及没有丝毫反应的状态，让千越不由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思念陆柯，再加上自己独自一个人太过孤单，所以出现了幻觉。她越想越怕，甚至开始背脊发凉，原本褪去的失望和难过又渐渐涌上心头。
　　在千越天人交战的时候，吕峥匆忙赶到，在进门的时候甚至差点平地摔跤，可能她因为千越电话里说的‘陆柯说话了’而感到震惊和惊喜。
　　吕峥飞一般地跑到监控台前检查体征数据，又走到实验床前检查了一下陆柯的眼睛和身体其他部位。然后对紧盯着自己充满期待的千越说：“千越，陆柯现在，应该是在昏睡状态，而不是之前的轻度昏迷状态。太棒了！！”
　　科学小白千越没有明白两者的区别，忍不住接着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吕峥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欣喜若狂而忘了千越可能听不明白，于是赶紧耐心地用通俗的语言简单解释道：“原本他是轻度昏迷，大部分意识丧失，对外界很多东西都没有反应。现在他只是在熟睡，不易唤醒，但是是可以醒来的。这是很显著的区别，他做到啦！”
　　听过吕峥描述后，千越终于相信刚刚听到陆柯说话不是自己的幻觉。此时的千越眉眼弯弯，欣喜溢于言表，有了往日从未有过的活力和对未来的希望。
　　陆柯还是昏睡状态，虽然能够醒来，但其实只能在强烈的刺激下被唤醒。但只要给足够的时间，昏睡会慢慢变成正常的睡眠状态，陆柯也能真正醒来成为一个正常人。虽然他当前这个情况，没有任何的先例可以参考，吕峥也不知道他会继续昏睡多久，但无论怎么样，这都是一个喜人的进展。
　　但吕峥没想到陆柯那么快就醒过来了。再次接到实验室电话的时候，吕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接起电话，因为最近实验室里传来的消息都让她的小心脏难以承受，她需要先缓冲一下，做一下心理准备。
　　“喂？千越。”
　　“吕峥，快来，陆柯醒过来啦！”千越的声音还是像以往两次一样，一贯轻言细语的她在遇到情绪波动时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吕峥看着熹微的晨光，刺过层层的乌云，来到自己的眼前。她不自觉地溢开笑容，对着电话那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