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 无人幸免》好大一颗梨鸭

4、第 4 章

　　有的医生，眼里只看到技术。
　　有的医生，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人。

　　技术和人，对于一名医生而言，孰重孰轻。这是都筑纯一至今仍在思考的问题。
　　都筑纯一出生于东京都的涩谷区。他的父亲是国家公务员，就职于厚生劳务省，母亲则在广告代理店工作，家境富庶。所以，他很早便随父母一道，搬进了有栖川宫纪念公园附近闲静地段的独栋建。
　　都筑纯一是家中的次子，却和兄长一样拥有自己的卧室。升入高中之后，他便先于同龄人，拥有了一台电脑。那台电脑虽然现在看来过于陈旧且落后，但在那时候，确是最为新潮的。电脑配备了大尺寸显示屏，像素清晰，主机的配置也是当时市面上最好的。
　　那是从北海道来东京做客的祖父母买给他的祝贺礼，以表彰他考入了全国升学率最为优异的公立高中。因为父亲是公务员的关系，孩子读私立难免会被他人说三道四，所以纯一和哥哥只好更努力的学习，去考取升学率较好的公立高中。
　　进入高中后，都筑纯一便和这里的其他学生一样，定下了考取东大的目标。三年之后，他如愿以偿，进入了东大医学部，并在修士期间，成为了森田毅夫的学生。
　　然而考入东大不过是成为医生这条漫漫长路上最不起眼的一小级台阶罢了。
　　森田毅夫重视实践，一直以来要求自己的学生在入学后必须到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当实习医。
　　都筑纯一刚进入医院，便意识到自己在医学上的无知。在学校里，他总是能够在期末考试他人歆羡的好成绩，可面对经多见广的医生和病患们，自己却时常一问三不知。
　　“你真的是东大的吗？”
　　“明明是森田的学生，怎么连最简单的穿刺都搞不清楚？”
　　刚开始的几个月，这些是他最常听到的话。
　　于是，他将空闲时间全部拿出来，用于背诵病人的病历，甚至连学部的联谊都不再参加了。然后借着值夜班的机会，在查房时试探而胆怯的向病人请求：“我能问问您的病史，给您查一下身体吗？”
　　他会因为自己参与的手术出现了出血、并发症等意外而自责，反复思考自己是否有操作不当的地方。有时候，他甚至会有“如果换成师兄之类更有经验的人来做，手术恐怕会很顺利吧”之类的想法。
　　两年的磨炼，都筑纯一终于成为了他人眼中“有技术”的医生。他也坚信，医学即科学。无论是病情的诊断，还是手术的执行，都应做到分毫不差，非黑即白。
　　可是，这种信念很快就会被打破了。
　　一天深夜，都筑纯一查房时，被护士长叫住。
　　“都筑医生。”护士长将都筑纯一拉到茶水间，“你的一个病人今天向主任提出要换主治医生。”
　　“为什么？！”
　　“不要误会。”护士长看出了都筑的诧异和愤怒，安抚道：“我们都知道都筑医生你的技术很好，主任也知道，但问题是，你从来不笑。”
　　“这和笑不笑有什么关系？”都筑纯一很生气，也有些委屈。
　　一直以来，自己都尽心尽力为病人诊治，手术也尽量做到尽善尽美，如今却被病人荒唐的指责不会笑。
　　“所以患者才会说你态度不好，对病人缺少关怀。”护士长很无奈，“他还说，你只给他开了一种止疼药。他隔壁床的医生却给了病人好几种止疼方案。”
　　“所以，前辈您为什么会离开东大附属医院呢？”
　　银座附近的一家居酒屋里，广濑澪如此问道。
　　“这个嘛……”都筑纯一笑了笑，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当然是因为我违规被开除了。”
　　“前辈你干了什么？”
　　都筑纯一没有回答广濑澪，而是很认真的端详起了广濑的脸，好一会功夫，才说道：“话说，仔细看的话，广濑你长得有点像女明星呢……哎呀，一时想不起来了。”
　　“谢谢你，前辈。这大概是我这些年听过的，对我的长相最有力的夸奖了。但是……前辈你还是没有说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才被大学附属医院开除的。”
　　“……不要这么刨根究底啦。”
　　“前辈。”
　　“嗯。”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最后，凤秋人解答了广濑澪的疑惑。
　　“大概是六年前吧，都筑前辈自作主张救治了一位没有家属前来付手术费，但病情非常危急的病人。”
　　“就因为没有缴纳医药费？”
　　“不全是。”都筑纯一挠了挠后脑勺，有些难为情，“没有家属付医药费，也就没有家属签知情书，病人当时正处于昏迷状态。可是如果不立刻进行手术，等家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当然，直到我离开医院，也没有家属来，所以我就把钱给垫上了，临走时还跟那个老太太说了没关系，放心养病之类的话。后来我听同届的人说，她还没完全康复，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医院。”
　　“这样啊，那前辈的医师执照还好吗？”
　　即便是菜鸟，也知道未经病人或病人家属同意就进行手术，是要被吊销医师执照的。
　　“多亏了老师多方奔走，执照保住了。”
　　“老师还给都筑前辈介绍了新工作。”凤秋人补充道。
　　“没错。”
　　都筑纯一点头道，一边招手吩咐正忙着烤鱿鱼的居酒屋老板再送一扎啤酒过来。
　　“但是一年之后，都筑前辈就辞了职。”
　　凤秋人刚说了一句，上一秒还在低头大快朵颐的都筑纯一，下一秒便丢下筷子，伸出手示意凤秋人别再说下去，可凤秋人并未理会。
　　只见凤秋人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镜，接着说道：“前辈借了一大笔钱，在东京开设了肛肠专科诊所——都筑专科诊所，主打手术当天即可回家。短短一年，前辈不仅还上了欠款，诊所也扩张成了专科医院，甚至将医院搬迁到了银座街风月堂的楼上。”
　　“肛肠……”广濑澪看了看都筑纯一，又看了看凤秋人，迟疑的问：“不会是……割痔疮吧？”
　　“就是割痔疮。”凤秋人十分肯定的回答道。
　　“……”
　　“就因为知道你会是这种表情，我才让凤不要说。” 都筑纯一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冰啤酒，随即将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恨恨的说道：“正是因为很多痔疮患者羞于启齿，讳疾忌医，我才能赚到钱嘛！我也是迎合市场需求嘛！”
　　日本治疗□□疾病的专科医院以前都是私人开设的，治疗技术也是父子相传，属于秘而不宣的独家秘诀。因此，治疗效果大多不太理想，毕竟在日本医科大学里，并未开设相关的课程。
　　很多年后，一批留学归国的医生带回了欧美的诊疗技术，日本的综合医院才创立了肛肠科的科室，相应的学科随之应运而生。
　　都筑纯一还在轮岗的时候，就发现肛肠科室每天要接待几百名患者，一名医生接触每位患者的时间只有一分多钟。如此短的时间里，医生甚至连充分了解患者的病情都做不到，更别提为患者提供最佳的诊疗方案了。此外，由于患者数量过多，手术时间也被迫压缩。很多医生为了提高效率，将手术台变成了工厂的流水线。
　　经过一年多的摸索，都筑纯一以赌徒般的勇气，孤注一掷从待遇优厚的私立医院辞职，借钱开设自己的诊所。
　　诊所开设后，都筑纯一发现了另一个令他吃惊的事实。那就是，虽然公立医院肛肠科接待的病人里以男性为主，实际上，患有痔疮的女性数量并不少，且很可能高于男性。因为怀孕、生子等女性特有的生理情况会加大了女性患痔疮的概率。可女性大多出于羞耻心，并不愿意前往医院就诊。
　　都筑纯一在充分考虑到这部分患者的心情和需求后，对自己的诊所做了改良。他将诊所搬去了商业街，外部装修成类似店铺的模样。这样，一些女性患者便可借口逛街前来就诊。
　　同时，他采取了预约制，将患者们的来院时间错开。如此一来，患者无需在候诊室里等待太久，也就不必担心遇到熟人。
　　诸如此类的改良使得都筑的诊所在女性患者中声名远播，短短一年就取得了其他诊所望尘莫及的成果，而都筑本人，也从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才俊，变成了有啤酒肚的中年成功男性。
　　“前辈之所以不让凤前辈说，是因为这样才好意思带我们来吃居酒屋吧。”
　　此时，都筑纯一、凤秋人和广濑澪正坐在一家名叫关东煮温酒东屋的居酒屋内。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烤干鱿鱼、炸天妇罗和炸猪排之类的食物，身边是三三两两聚焦在一起嬉笑谈天的其他客人，有的老，有的少，有的形容憔悴，有的面色红润，有的衣着阔绰，有的穿着寒酸，有的则是对阔绰的廉价模仿。
　　“……不要这么敏锐啦！”都筑纯一撇了撇嘴，举目远眺，满怀诗意的装起腔来，“你啊，不知道永井荷风曾经说过吗？‘与其花钱吃帝国饭店的西餐，不如站在路边摊旁啃猪排。虽然失去了享用西餐的情趣，猪排却能和传统的天妇罗相互交融，形成一道新的美食。’对了，这家店的香葱鸭胸荞麦面很地道，要不要来一碗？”
　　“看了前辈经常来啊。”
　　“没错，比起装模做样故作姿态的高档餐厅，还是这里畅快。”说完，都筑纯一将滑下来的衬衫衣袖重新撸上去，夹了一大块天妇罗，就着啤酒吃了起来。
　　“对了。”没吃两口，他又停下了筷子，招招手示意二人探过头来，一副有要事相告的模样，“有件事还得麻烦你俩留意一下。我去年从中国引进了中医研发新药‘消痔灵’，拜托实验室的同学改良后，这种药在客户中大受好评。所以我决定通过中国在日本的代购打开中国的市场。”
　　他指了指广濑澪和凤秋人。
　　“你们两个，多注意一下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看看里面有没有做代购的，或者他们有做代购的同学也行。”
　　“……”
　　广濑澪半晌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凤秋人则单手撑着榻榻米，摆出要站起来的架势，一边说道：“这顿饭的钱还是我来付吧。”
　　“坐下吧，秋人你个实习医能有多少工资。”都筑纯一端起酒杯，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又不是要你们必须办到，若是碰巧发现了就告诉我一声，没有就算。再说了，我也没完全指望你们。”
　　又聊了一会，三个人决定离开。
　　都筑纯一去付账，回来却让广濑澪和凤秋人等一会。
　　“我买了点长崎蛋糕，一会送来，你们带回去。自己不吃带给科室的前辈吃也行，在公立医院当实习医，总是要弯下点腰来的。”他对广濑澪和凤秋人说。
　　广濑澪想要拒绝，却被凤秋人拦住了。
　　“收下吧，你明天可是第一天。”
　　广濑澪不再言语。
　　见到广濑澪如此，都筑纯一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到了科室说话可得小心点，可别像对我和秋人说话一样。性格直爽是好事，但遇上心眼小的人，可就变成坏事了。但也别太好说话！我是做过住院医的，谁不想手下有个能加班的实习医呢？没有人不想别人干活，自己拿钱。遇到这种人，你就说森田医生给你布置了任务，你放心，老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我知道了。”
　　长崎蛋糕很快就被送了过来，刚出炉的蛋糕热气腾腾。广濑澪从老板手中接过，跟着师兄和都筑前辈朝门口走去。
　　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昭示着五金件的年久失修。客人和晚风一起走了进来。尽管秋日柔软，树梢依旧挽留着几分绿意，夜风还是透出了一股寒气。广濑澪紧了紧衣领，将还冒着热气的长崎蛋糕捧在手心。
　　居酒屋的喧闹声从身后传来。就在广濑澪即将踏出门扉的那一刻，女人的尖叫、男人“报警！快报警！”的大喊自她身后的居酒屋涌来，从敞开的大门中倾泻而出。他们停下脚步，面带诧异和惊恐的回过头，看着呐喊的人群像春笋一般，一些朝着门口跑来，一些呆滞在原地，或坐或立，姿态各异，另一些则挤向居酒屋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