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渡春风》山淼淼

99、和好

　　小朋友一早上的表现值得奖励小红花，除了突然交心，早餐也让陆主事吃得非常愉快。
　　相比第一次同桌吃饭的如坐针毡，钟灵虽然还是不敢主动夹菜，但至少陆谌夹给他的都敢吃下去了。
　　陆谌心情愈发好，离开天策府时甚至是哼着小曲。

　　可惜他的好心情只维持到了乾清殿一进门。

　　沈昱臻背对着门口跪在书房正中间，两手背在身后紧紧交握在一起，身侧摆了两排刑具，藤条、鞭子、板子应有尽有。

　　房门毫无顾忌地大敞着，冯年尴尬地守在门外，搓着手不停焦急地张望着外面。

　　陛下这般里子面子都不要地主动请罚，下定决定要先自罚，说什么不肯让他关门。
　　这可苦了做奴才的，冯年借他一百个胆子目光都不敢往里瞟，又担心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误闯了书房，只好拼命求神拜佛求各路神仙显灵赶紧把小公子送回来。

　　陆谌远远看到这个场景脑子都要炸了，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了过来。

　　冯年见他来者不善，赶忙拦住，见陆谌目光恶狠狠望过来，一哆嗦条件反射屈膝跪了。
　　“小公子，”冯年苦苦哀求，“您，陛下，您——”巧舌如簧冯公公突然都不知道怎么劝好了。

　　陆谌深吸口气强行冷静下来，向屋里望去。

　　沈昱臻大概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此时跪的更是挑不出一丝毛病。

　　陆谌揉了揉太阳穴，拍拍冯年的肩膀，大步迈了进去。

　　只是他迅速回手带上了门。

　　沈昱臻脊背绷得溜直，内心愈发忐忑个不停。陆谌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沈昱臻偷偷抬眼，巴巴回视。

　　陆谌弯腰拾起藤条。

　　“这些玩意你都从哪里搞的，”陆谌对着空气甩了下，很好，韧性极好、破空声惊人，“藤条都用上了，你最近还打算坐下吗？”

　　沈昱臻黑曜石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他，没有答话。

　　陆谌把藤条放下又捡起其他刑具一一过目，全程沈昱臻都勇敢直视，连眼神都没躲避。

　　陆谌一一看过后直起身子，抱着膀示意一地刑具：“怕吗？”

　　沈昱臻点点头，“怕，”他眼里有小心翼翼的希冀，“您还会打我对不对……您，不会不要我的。”

　　陆谌动作顿了下，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又叫嚣着涌了上来。
　　沈昱臻不是在担心受刑，他怕的是再也不能在陆谌手下受罚。

　　陆谌毫不怀疑自己若要把这些刑具都在他身上试验一遍他都会使劲点头同意，甚至会主动出主意要怎么挨打，毫不在意自己到底承不承受得住。

　　三个孩子里，明明沈昱臻的身份最尊贵，但对陆谌的蛮横管教，他却是最毫无障碍接受的。
　　第一时间就能改口叫哥，撒起娇来跟别家弟弟没什么两样，然而时至今日陆谌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假象，沈昱臻才是最让他头疼的那个。

　　“昱臻，”孩子的眼神全无保留，仿佛只要是他给的，所有东西包括伤害都可以甘之若饴。陆谌感觉徘徊在胸间憋着的那口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颇为挫败地蹲坐到地上，目光和沈昱臻平齐。

　　“我先跟你道歉——无论如何，那天我不该说那些气话。”

　　沈昱臻一惊，忙要摇头，陆谌摁住他。

　　“但是我也要说，你确实该罚。”

　　沈昱臻惭愧地低下头，小小声重复了句“我错了。”

　　“至于你算计我那事，我不罚不是我不想管你了，而是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气头上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才走了的。”

　　沈昱臻惊讶地瞪大眼睛，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得到陆谌的解释。

　　“我今天确实也打算揍你一顿——不，不是因为那个事——是因为你不爱惜自己，为了让我来见你把自己弄发烧。”

　　陆谌拍拍他的脸颊，“无论什么情况，昱臻，你的身体都是第一位的。”
　　他的目光接着扫过满地刑具， “以及，你记住，我永远不可能拿这些东西打你。”

　　说到这陆谌似想到什么，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虽然哪怕我知道现在这些都可能是你作给我看的戏。”

　　沈昱臻眼神一下子慌了，陆谌安抚般揉揉他的头发，眼神里又无奈又宠溺。

　　“可即使作戏，我也还是舍不得。”

　　一个九五之尊，大可不必如此讨好他一介草民。不说再遥远的，就近了来，他是君他是臣，他真想见他大可直接宣召他，而他偏偏选择了最自伤的方式，将自己践踏得分文不值，从撕开的胸膛里捧出一颗跃动的心脏跪任他随意伤害，只求他能看上一眼。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谁人可以不动容。

　　陆谌更不是铁石心肠，他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晰意识到，沈昱臻这个弟弟，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他都不可能放得开手了。

　　“去把戒尺拿来。”

　　沈昱臻瞪大眼睛，似乎反应不过来。陆谌把刑具全部踢走，让他们离得沈昱臻远远地，好像生怕它们自己长了腿冲上来落到沈昱臻身上。

　　“我这，戒尺就够了。”

　　沈昱臻眼里闪烁个不停，低头应了“是”，膝行去把戒尺双手捧了回来。

　　陆谌伸手接过，转身坐在椅子上，拍拍大腿。

　　沈昱臻孤疑地看着陆谌，直到后者不耐烦地又拍了拍腿，他才反应过来，瞬间涨红了脸。

　　“哥，哥，”沈昱臻语无伦次，只能不停重复着求饶，妄图换得陆谌心软，“哥。”

　　沈昱臻只有极小极小时候调皮被沈怀礼摁在腿上拍巴掌的记忆。沈怀礼患病后连个几岁稚童都制不住，更别说打人了。
　　帝师不屑于这种惩罚，太后心思更不在此。沈昱臻早就习惯惩罚就是要痛，痛才会刻骨铭心的基调，早就忘记惩戒最初其实是源于爱。

　　沈昱臻尴尬地看着一脸不容拒绝的陆谌，羞得浑身发红。后者挑挑眉，警告味十足地又拍了拍大腿。
　　沈昱臻深吸口气，知道自己躲不过，只得站起身，忍着羞耻，眼一闭，破罐子破摔趴到在陆谌腿上。

　　陆谌轻笑出声，用手拍了他两下，嘴上道：“放松。”

　　沈昱臻依言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他害羞地把脸埋进掌中，恨不得就这么闷死自己。
　　但他自觉身上犯着事，虽然趴在陆谌腿上，但没敢趴实在了，脚一直偷偷蹬在地下借力。

　　陆谌也懒得说他，直接踮起脚尖，沈昱臻的腿只得更绷直了些。见此陆谌又抬高大腿，沈昱臻绝望地发现自己支撑的姿势越来越困难，到最后，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去看陆谌，“哥。”

　　陆谌挑挑眉没说话，反而托住他的大腿，将他整个人抬离了地面。

　　沈昱臻猝不及防双脚离地，全身重量只能被迫全部落在陆谌腿上。
　　沈昱臻一惊，赶忙转头，眼带恐慌刚想要道歉，陆谌摇着头制止他。

　　“哥……”

　　陆谌眼含警告。沈昱臻咽了咽吐沫，理智选择闭嘴。
　　陆谌放下他脚时他还想妄想自己偷偷撑地，被陆谌发现拿着戒尺连抽了五下大腿根才终于老实了。

　　沈昱臻这么乖乖趴在自己腿上认打认罚，大家长莫名有了一种诡异的责任感。陆谌也是第一次这么教训人，看着沈昱臻红的能滴血的侧脸，晃着戒尺先悠悠说起了挨打的规矩。

　　“不能躲不能挡，挨打了要报数，受不了要说出来，做得到吗？”

　　沈昱臻忙点头。陆谌挽起袖子扬起戒尺。

　　“二十板子，自己报数。”

　　被人压在腿上用这种姿势挨打，还要报数，沈昱臻羞耻大过疼痛，红着耳朵直往陆谌怀里钻。
　　陆谌有意磨他，故意每一下都间隔好久，扬言要沈昱臻充分感受疼痛，实际上就是要看他跟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在腿上瑟缩个不停，想躲还不敢，又羞又红的模样。

　　他打得极慢，也没使多少力气，四十下打完，都不等发话，沈昱臻已经迅速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只是站直后，沈昱臻似突然想到什么，眼巴巴地看着陆谌：“哥，你要验伤吗。”

　　陆谌看着孩子窘迫的模样，难得良心发现笑着摇了摇头。沈昱臻暗松口气。

　　“不验伤你也得上药，”陆谌手覆在沈昱臻臀部，隔着一层布还能明显感觉掌下发热，“我来还是冯叔来？”

　　沈昱臻苦着脸：“我可以自己来吗。”

　　陆谌点点头，“行，那我来。”

　　沈昱臻马上道：“那让冯公公来吧，就、就不麻烦哥了。”

　　孩子什么心思他当然知道，大概觉得冯年给上药虽然也羞耻，但至少冯公公来的话，他本人比挨打的人还尴尬，肯定比沈昱臻还希望速战速决。

　　陆谌也不想太羞孩子，笑着点头同意了。

　　一大早折腾这么一大顿，沈昱臻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加上昨晚发烧脱力，这一放下心来，五脏庙就开始闹得天翻地覆，肚子传来隆隆声。

　　沈昱臻忙欲盖弥彰地捂住肚子，耷拉脑袋不敢看陆谌反应。气得后者直拧他耳朵。
　　“下把再敢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我就给你拖到沈墨回面前打。”

　　沈昱臻忙摇头表示再也不敢了。陆谌气呼呼地出门找冯年宣膳。

　　大靠山终于和陛下和好了，乾清殿的近侍们都松了口气。
　　沈昱臻屁股有伤，陆谌没强迫他坐，于是可怜的小皇帝就这么站着，身后奴才们端着菜鱼贯而入鱼贯而出，面前陆谌蹙着眉翻着这段时间的起居注。

　　自打上次隐瞒导致陆主事大怒，起居注这活就被打包派给龙卫们了。龙卫们背靠大靠山，除了承诺诚实记载，到底写成什么样连陛下本人都无权查看。

　　沈昱臻郁闷地不行，但哪怕他以为陆谌不要他的那几天，他都没想着用身份命龙卫们交出来，只是在看到他们伏案写着什么时惨然一笑。

　　此时此刻沈昱臻余光里偷看着陆谌越发凝重的表情，暗暗后悔不如趁当时偷看了，现在可倒好，除了祈祷什么都做不了。
　　他回忆着他这些天过的，虽然听话极了，按时上桌吃饭到点躺下睡觉，但仅限于此，食不知味，整夜失眠——这实在不会是他哥喜欢看到的。

　　陆谌手指在桌子上敲个不停，沈昱臻越发心惊胆战。
　　然而出乎意料的，陆谌看完什么都没说，把起居注塞进怀里，就拉着他到了桌旁。

　　“吃饭吧。”

　　沈昱臻坐不下，陆谌便把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沈昱臻瞬间忘了起居注的事，耳尖发红，肉眼可见地开心不少。

　　陆谌神色如常，目光温柔又无奈，间或给他夹菜盛汤，嘱咐他吃慢点、多吃点。一顿饭两个人吃得甚欢。

　　“昱臻，”眼看差不多了，陆谌开口道。沈昱臻看向他。陆谌欲盖弥彰地咳了声。

　　“你母后，是不是马上要过寿了？”

　　沈昱臻暗了眼神，点点头。

　　“发个圣旨给暗夜营，我也去参加。”

　　沈昱臻一愣，“哥？”

　　陆谌迅速在心里过了遍暗夜营的人，“墨回身份不行，简辛和朱雀估计得待命……写我和贺六吧。”

　　沈昱臻虽然疑惑，依旧乖巧点头。
　　他对他母后和陆主事的冲突仅是有所耳闻，此时此刻也只以为陆谌是心血来潮想凑个热闹，况且这种要求也不足挂齿，他转头就吩咐冯年通知内务府草拟圣旨。

　　陆谌没再多言，只是暗地里狠狠握紧了怀里的起居注。
　　幽冥小公子想的是，反了天了是不是，我弟弟是你们这么欺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