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渡春风》山淼淼

63、一个弟弟

　　陆谌跟着三亲王入了座，淮王起身，给桌上的四个杯子斟了酒。

　　一个大祁亲王纡尊降贵亲自倒酒，陆谌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要做点什么例如惶恐状，于是伸出手想要代劳。
　　就见淮王避开他的手，如一个真正的长辈般笑道：“今日陆主事是客，还劳烦陆主事做此，岂不折煞本王？！”
　　陆谌心里嘀咕着那你也不能折煞我呀，面上只能扯出一个说不出味道的笑。

　　淮王放下手，庄王立刻端起酒杯笑道：“今日机会难得，陆小兄弟，本王敬你一杯。”
　　陆谌扬起了个十分社交的笑容，也跟着端杯：“王爷真是谬赞了，该是陆某敬各位王爷才是。”说完，也不管旁人，率先一饮而尽。

　　庄王沈怀风行伍出身，陆谌刻意展现的豪迈惹得他大笑，连番叫着“好”也跟着痛饮了一杯。借这个你来我往的间隙，晋王笑着开了口。

　　“哥几个早就听闻陆大人大名了，都说帝师给大祁找了好帮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敢问陆大人师出何处？”
　　陆谌继续笑：“哪有什么师出，帝师大人年轻时曾在陆某家借住过几日，与家中长辈是旧识。家中长辈考虑到我年龄也不小了，该出来自己闯闯，正好帝师大人这里有个空闲差事，我就过来了。”陆谌这番话真真假假，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感。

　　“哦？”晋王感兴趣道，“那陆大人和顾将军是如何相识的？”
　　来了。陆谌敛下眉假装擦掉唇边的酒液。

　　陆谌拿捏个暗夜营，顶大天也只是内臣，远犯不上亲王们如此大张旗鼓。亲王们明面上是宴请新贵，实际上彼此心里都明镜着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谌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顾衡。

　　大祁的文官局势复杂，武将却简单很多，原因无他，能人太少。
　　早年祁景帝御赐四方兵符，建立了庄王沈怀风在东、绥远大将军钟群俭在南、镇西大将军常有全在西、柱国大将军林泰在北的四分兵权局势。
　　祁景帝是马背上起家的铁腕皇帝，奉行以暴制暴，兵权在外是叫扩张自然无所畏惧，可他忘掉了自己的继承人是沈怀礼，他有足够信心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沈怀礼却不行。
　　祁景帝驾崩二十八天后，祁文帝沈怀礼也与世长辞，于是这四分兵权就跟着到了沈昱臻的嘉安年间。

　　祁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钟群俭、常有全、林泰就跟着他在军中历练，有过命的交情，更深得帝王赏识，于是新皇登基第一时间，他们便向沈氏皇权宣誓了效忠。
　　三个外姓将军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四大亲王，哪怕庄王掌管着东部兵权，三个真正的封疆大将面前照样不敢撒野。史官评说，嘉安初年到四年，幼帝能平安无事地长大，三位将军功不可没。

　　然而嘉安四年，发生了件举国震惊的大事——绥远钟群俭将军坐实忤逆，午门问斩。南部兵符被迫高悬。
　　南方素来是通商之地，富得流油，帝师派和亲王派对此都虎视眈眈，企图收归囊下，几番博弈终以两败俱伤收场，迫不得己下只能将目光投向了前朝旧臣。韩扶余就这么扶摇直上九万里，一步登天。

　　韩扶余，又名韩泥鳅。韩将军地位崇高，也是跟着祁景帝马上打天下的元老人物，可同期的另三人都能受嘉赏，唯他只谋了个清闲差事。他继任南部后魏夜阑曾一度想拉拢，在被打太极绕了几个月碰了一鼻子灰后才终于明白韩将军那外号的由来——
　　泥鳅都没有他滑。

　　魏夜阑无奈的同时，转眼居然看四大亲王也吃了闭门羹，更是说不出滋味来。韩扶余长袖一甩，明明白白表达了中立态度：做好本职工作，寸步不出南疆，以及谁也别想让我买账。

　　韩扶余闹这一出，反倒跟双方势力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的不偏不倚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坏事，谁也讨不到丁点好，于是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吃亏，于是谁也讨不到好。就这样，韩扶余就这么在两方较劲中安稳地待在了南部。

　　可惜双方的和平没能持续多久，嘉安六年，柱国林泰将军英勇战死。
　　林家所镇守的北疆一贯是艰苦之地，游牧民族骁勇善战，林泰之长子林承沅世袭罔替，初掌兵权那段日子在蛮夷手下吃了不少亏，丧报每日每夜都在报，林家甚至在此前后折了三个儿子。

　　也是在那时，魏夜阑意识到问题所在。

　　武举年年有，可大祁拿得出手的武将就这么多，但凡出事他只能在祁景帝留下的人里找，文武双帝时期甚至没能成长起来一个像样的统领。
　　那天魏夜阑一个人坐在月光下望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常有全的死于帝师一派是五雷轰顶的噩耗，于四大亲王却是个不得了的机会。天下无可用之将，淮王深夜进宫面圣，还带了自己费心培养的某武状元。

　　西疆不可一日无将的道理谁都懂，但魏夜阑更知道，请佛容易送佛难。

　　他婉辞拒绝了淮王，连夜和沈昱臻下了诏书：
　　柱国林泰之子、原北部军统领林承晔即日前往西部军暂代将职；
　　顾衡继任西部军统帅，受封天策将军。

　　林家满门忠烈，均为将才，唯独这个小儿子，四十出头都不能建功立业，靠长兄庇护才谋得了半点官职。林承晔也没愧对他虎父犬子的传言，西疆蛮夷第一次进攻就溃不成军。
　　一时间，原本对林家手握西部、北部两大兵权颇有微词的亲王派都住了口，作壁上观静静看起笑话来——
　　这样的林将军都被拉出来撑场面了，运筹帷幄如帝师也是真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可惜，帝师终究是帝师。沈昱臻的诏书重点其实是在后半段。

　　亲王派还在等待着林承晔兵败一定会到来的那天，天策将军已一个人溜溜达达跑到西部上任了，并且在短短几个月内做到了人在塞外走，盛名塞内传。

　　二十岁的顾衡初来乍到，他不懂行军打仗，但架不住武功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西部蛮夷第一次大规模攻城本以为势在必得、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后方营帐就被一把火烧了。
　　点火那人在营地里飞来飞去，不消片刻就火光冲天火烧燎原，而放火犯本人在一片鬼哭狼嚎中拍拍手施施然飞走了。

　　顾衡这一招大获全胜，不但烧跑了西部蛮夷的大批马匹，还烧掉了对方的半数储备粮，使得他们出师未捷后勤先死，被迫退军十里另想他法。

　　这一把火算是烧出了名堂，吉祥物手握西部兵权，摇身一变成为了威震四方的天策将军。

　　原本应该昙花一现的顾衡以自己变态的实力向天下证明了西部跟谁姓，并且因着他的强悍庇护，连带林承晔也混的有声有色起来，俨然一副一时半会还能屹立不倒的架势。

　　西部军这么大的兵权外落可是头等大事，四大亲王肯定坐不住。陆谌从小皇帝那听说了顾衡的英勇事迹后就料到了早晚必有这么一顿。
　　——毕竟掌实权的西部将军的底细不好摸，暗夜营主事可是个任人揉捏的差事。

　　陆谌知道他们心里的算盘，但依然打着哈哈：
　　“顾将军？哪个顾将军？”而后又像刚刚反应过来，“——啊，晋王说的是顾衡吗？”

　　晋王含笑颔首：“正是顾衡顾将军。”

　　“他呀，”陆谌状似随意，“顾衡和我是邻居，我们俩打小就认识。他在我印象里就是个酷酷的小屁孩，现在突然听王爷们叫他‘顾将军’，还真是不习惯呢。”
　　陆谌替钟灵出头捎带了顾衡那次就没想着再能藏着掖着，知道王爷们所图在何，索性开门见山直接坦率了自己和顾衡是旧相识的事。

　　陆谌亲自把话题引入正轨，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淮王仰天大笑两声，笑意只在表面，根本没入眼底。

　　“顾将军年少有为，本王实在佩服——就是不知顾将军出身何处？”

　　“他和陆某一样，不过是乡间草民而已，他手上就是三脚猫功夫，平日里我们一起上山逮野味练出来的，算不上事。”

　　“哦？”晋王接过话茬，“本王听闻帝师在西部是由顾将军全程保护，这么说陆大人也有这般功力了？那陆大人可是知晓前一阵许侍郎家宅不宁之事？”

　　陆谌顿了顿，瞬间有些气结。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掉自己挖的坑里了。

　　“今个这高兴日子提许家作甚，嫌不嫌晦气，”庄王自顾自倒酒，“陆小兄弟别见怪，我这大哥就这样，扫兴地得很。”

　　这红白脸唱的可真好，陆谌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面上保持了含蓄微笑。

　　“陆大人，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们也不和你绕圈子了。”
　　淮王单刀直入，“这世上林家和韩扶余各有一个就够了，西部兵权我们势在必得。”

　　看看，看看，这些不要脸的皇叔们居然明目张胆地惦记起侄子手里的权了。陆谌笑得十分纯良：“淮王殿下所言极是，祝王爷旗开得胜，陆某就当没听见过。”

　　“当没听见过是什么意思？”

　　陆谌正色：“王爷，天下权势，能称得上势在必得的，只有陛下一人吧。”

　　陆谌这一提醒倒着实语惊四座，淮王脸上尤其五彩缤纷。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十二年间，皇帝是什么样，四大亲王是什么样，在朝在野谁又不知谁又不晓呢？陆谌摆明了就是上眼药。

　　淮王隐忍着刚要说什么，一直坐在窗边独自饮茶的凌王沈怀昭突然冷笑了声。他放下茶杯，起身走了过来。侍奉的侍女急忙膝行跟上。

　　陆谌把目光转向他，吊起十二万分的认真。
　　若说四大亲王，庄王掌兵权但直来直往没那么多脑子，淮王野心大但心思和能力都差那么一点，晋王是怀字辈老大，长子非嫡，名义上他是亲王派最有话语权的——可明眼人都知道，此景并不包括凌王沈怀昭提反对意见时。
　　沈怀昭多半情况都会冷眼旁观自己的兄弟们折腾，喝着茶一声不发，但一旦他开口便是一锤定音。可以说，斗亲王派就是斗四大亲王，而斗四大亲王很大程度上就是斗沈怀昭。
　　这个人，危险至极。

　　陆谌盯着他走近，野生动物的直觉一点点炸起了全身的毛。凌王淡淡地瞥他一眼，在庄王和他之间落座，随行过来的侍女急忙起身斟茶。

　　“陆大人，本王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你和顾将军的关系本王也有所耳闻，西部兵权你开个价吧。”

　　直面球避无可避。陆谌笑容不减，直面着凌王，假意真的在思考。

　　“嗯，”他顿了下，“一个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