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渡春风》山淼淼

102、帝王母子

　　寿宴后半段无话，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中间唯一的小插曲是太监总管宣布下一个节目是十八世家子弟带来的舞剑表演时，陆谌就要一跃而起，贺六眼疾手快摁住他。
　　“大人喝茶！”

　　寿宴结束，群臣离席后便是皇帝母子一年四次的温情时间。

　　沈昱臻和魏夜阑道了假跟着林承婉回了太后寝宫。坤仁宫内静悄悄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伺候在此的太监丫鬟都会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多知道点什么被杀人灭口了。

　　屋内唯有林承婉、沈昱臻母子，随侍太后的大太监福尚也只能站在外殿等候差遣。林承婉坐在榻上，低头用杯盖挑着茶叶，沈昱臻走过去：“母后，儿臣来。”

　　林承婉避开他的手，继续自顾自挑着茶叶。

　　沈昱臻一愣，迟疑着退后半步，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母后，”沈昱臻仰头望着她，就像仰望着自己最深的渴望，“儿臣愚钝，儿臣是犯了什么错，让您如此不快。”

　　林承婉眼也不抬：“陛下在明知故问？”

　　沈昱臻惶恐地直摇头：“儿臣不是，儿臣是真的不知道……请母后明鉴。”

　　林承婉淡淡瞥他一眼，讥笑出声。

　　“陛下是跟哀家装傻吗，”她把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沉了脸色，声色俱厉：
　　“那位陆主事的事，陛下要不要跟哀家好好说道说道？”

　　来了，沈昱臻懊恼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他无法撒谎，只能重重磕了个头。

　　“母后，儿臣不是瞒着不报……陆主事他，是真的对儿臣好。”

　　林承婉一拍桌子，威压外放，“好一个对你好——臻儿，别忘了，你可是大祁皇帝。”
　　“你不需要别人对你好，你只需要别人敬你惧你怕你。”

　　林承婉高扬起脖子，语带狠毒，“那些多余的情感只会让你软弱。”

　　沈昱臻想反驳，但张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他黑曜石眸子紧紧注视着生他养他的娘亲，片刻后俯身磕了个响头。

　　“是……儿臣知错。”

　　“哀家看陛下是被那位陆主事灌了迷汤药吧——今晚也甭回去了，就在坤仁宫跪着醒醒脑袋吧。”
　　林承婉说完，毫不犹豫起身就走。沈昱臻挪动膝盖面向她离去的方向，对着她异常决绝的背影，又重重磕了个头。

　　“母后……生日快乐。”

　　这声在无人处才敢说出口的呢喃回荡在殿内，尔后被黑暗吞噬，彻底消失不见。

　　沈昱臻端端正正地跪好，出神地望着桌上的蜡烛。
　　他在坤仁宫受罚从来只有他一个人，林承婉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皇帝陛下受罚的样子，也避免不长眼的奴才乱闯，一个个在坤仁宫罚跪的漫长夜晚，他只有蜡烛为伴。
　　蜡烛燃出的微弱光只能带来他面前一小块的光亮，向后望依旧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明明十几年都是这么熬过来的，这一次沈昱臻却突然觉得有点冷。他不想承认软弱，但在这一刻他真的非常非常想念那一股淡淡的皂香味。
　　哥什么时候还来看我？如果回去我宣他进宫……他会来吗？

　　早朝前，福尚来敲门，隔了好一会沈昱臻打开门，神色如常。

　　福尚暗自叹了口气，将手上提着的灯笼递给沈昱臻：“陛下，要不，奴才让冯公公来接您？”

　　沈昱臻接过，摇摇头：“无妨，有暗卫跟着。”

　　沈昱臻挺着脊背走出坤仁宫，脚步如常，没有回头。
　　他知道偌大的宫殿里某一个角落，他母后正在看着他，那他更不可以软弱，更不可以像个孩子似的。

　　虽然其实哪怕他也才仅仅十七岁而已。

　　走出坤仁宫太后的视力范围，沈昱臻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近凌晨的皇宫里，单薄的小皇帝一个人、一手提着灯笼手肘撑在墙上，俯身用另只手揉着生疼的膝盖，在无人的地方才敢泄出一两句破碎的呻/吟。

　　耳边几声细微风动，沈昱臻福至心灵，猛然回头，就见陆谌正靠在不远处的树上静静地看着他。

　　沈昱臻一惊，顿时吓得不敢动了，赶紧假装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脚趾却紧张地在靴子里蜷缩个不停。

　　“哥，”沈昱臻转过身面向他，把灯笼也藏到了身后，“您怎么来了？”

　　陆谌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沈昱臻熬一宿的颓废样，缩紧眉头，“我没回去。”

　　沈昱臻一下子想到每次熬完刑回去老太监都一副潸然泪下的模样，忙掩饰般低下头。

　　“哥，哥是在等我吗？——那，哥，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陆谌点点头，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灯笼，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他蹲下，“我背你回去。”

　　沈昱臻完全呆住，不知作何反应。陆谌只得又重复一遍：“上来，我背你回去。”

　　“哥，”沈昱臻退后半步，头摇成拨浪鼓，“不行，哥，我……”

　　陆谌回头看他，沉了脸色：“昱臻。”

　　沈昱臻动作一顿，自暴自弃地闭下眼，跟上刀山下油锅似的趴到陆谌背上，一脸视死如归。

　　陆谌给他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起身试了试重量先不满起来——明明都是半大小伙子了，怎么还这么轻。

　　“早朝前还有点时间，”陆谌边背着他向乾清殿走去边道，“你睡一觉。”

　　沈昱臻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的脸埋在陆谌背上，熟悉的皂香味充斥地到处都是，他几乎要在这片吉光片羽的温柔里溺毙。

　　沈昱臻闭着眼睛靠在他背上，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服。
　　“哥，谢谢您……”他喃喃自语，“我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陆谌一句话没说，继续沉默地向乾清殿走去。

　　龙卫们跟了沈昱臻十几年，这种戏码看了无数遍，最开始还会为了陛下鸣不平，多了之后就只剩下沉默——况且，不喜又如何，他们可以说给谁，谁又会管呢？

　　陆谌让他们开始记载起居注时他们还迟疑了下，沈昱臻真的绝对尊重陆谌的决定、一次都没过问他们到底写了什么后，龙卫们便明白陆主事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有多崇高了。
　　一个帝王甚至允许别人把自己身边最锋利的剑变成自己的耳目，这是怎样毫无保留地信任。

　　于是也不知道是从哪个人开始的，总之后来的起居注上，沈昱臻以为记录的只是他的每日言行，实际上更是龙卫们看了十几年积攒的愤怒的宣泄口。

　　也许，陆主事会在意呢？

　　龙卫们猜对了，陆主事的确在意——不，是非常在意。他们描述了很多甚至连冯年都不知道的事情，包括这样慢慢走回来的路、在坤仁宫的残忍对待，以及皇帝陛下永远得不到的母爱。

　　寿宴结束，陆谌亲眼看见沈昱臻跟林承婉回了坤仁宫，坐在外面的树上看宫内一盏盏灯灭掉，直到夜深人静也没有等到沈昱臻出来。陆谌打了个响指，轮值的龙卫现身跪在他面前。

　　陆谌指指静悄悄的坤仁宫：“这种情况多吗？”

　　龙卫不会对陆谌撒谎，闻言点点头。陆谌深吸口气，无力地挥挥手。

　　直到沈昱臻趴在他背上他才对一切有实感。陆谌边走边想，我的小陛下，我要怎么做，才能在这群豺狼虎豹中护你周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