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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怪物与美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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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没有听见先前那番他对于王家凹的评价,我可能也会觉得,鼎娃这个人可以一交。他面对怪物,都能微笑着打招呼,眼神里没有一丝蔑视。
但是,按照我的猜测,他大概是连蔑视都不屑的,对于整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人,他都懒得去装。
“丑儿,你身旁的朋友从哪里来的?”鼎娃见我不理他,只好问怪物。
怪物正跪在地上,打开小篮子,里面都是香烛火纸鞭炮红布等祭祀用品。
他先把香点燃,给了我三根,自己拿了三根,虔诚的拜了拜,插到香炉里。劣质的黄香,发出袅袅青烟。盘旋在山神庙上。
我有点怀疑,这个山神是王家凹的人,自己给自己捏造的偶像。两山之间凹出来的一个平台,砖块堆砌的和狗笼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庙,里面是泥塑彩色的山神意象,端坐在供台上,看不清什么表情。庙后面又紧挨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这是我来到王家凹,看到过最大的石头。石头上面有一些杂草,小树苗等。
丑儿极尽虔诚的在庙前面点燃了几刀黄纸,纸灰轻轻飘上半空。而后又将红布拿出,约有两尺长,挂在庙上面。最后才走去一旁,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半分钟,就没了。
怪物走到我面前,接过我手里的香烛,也插回庙前面的小香炉里。而后做了个走的动作,示意我跟他走。
至于鼎娃,完全被怪物忽视了。我跟着怪物又开始下土坡。
鼎娃看我们俩都不理他,自讨没趣,也没吭声了。
走了约有几百米远,身后的山神庙也传来鞭炮声。鼎娃的鞭炮响了很久才停止,我笑着问怪物“喂,人家拜山神比你心诚哦。那么多鞭炮。看他篮子也比我们的大,估计香烛比你粗,火纸比你多,红布也比你长。”
怪物瘪瘪嘴,哼了一身,不说话。我心想,跟你有啥好说的?在家里,我跟王大娘说的话,都比跟怪物说的多。用一句粗话形容,怪物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
下坡时遇到了很多来山神庙祭拜的村民,有那认识的,跟我们打招呼,我都回以微笑。怪物是哼都不哼一声,好像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怪物像一只甲虫,高高耸起的罗锅,乱糟糟的头发,在羊肠小路上移动。走到不平的地方,都会回头看着我,伸着手,好像随时都能在我跌倒时拉住我。
这时我突然起了一点坏心思,走到一个不平的坎子时,我装作没踩稳,就要倒下去,而坎子下面是一段四五米长的陡坡。怪物的眼睛瞬间睁大,他没有丝毫停顿转身就朝我扑来,试图抓住我。练过心法,随便都能飞上房顶的我怎么可能平衡性这么差?我随即一个转身,又稳稳的立在了坎子上,而怪物,则张着嘴,双手还保持着抓的动作,像皮球一样滚了下去。
不平的山路,他一直滚了十来米远,才在一处平缓的地面停下。我也被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最多自己摔倒在原地,但是没想到会滚出那么远,眼下还不知道受伤没有。篮子也被压扁了,细细的竹条断裂,不少竹签扎进他皮肤里,带上了红。
“怪物!”
我忙提气飞了过去,怪物躺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眼睛边上扎了竹签,留出一道血泪。我蹲在他身边,愧疚,懊恼,气愤都一起涌了上来。
“你个傻子,我跟你闹着玩,你怎么就……”
听到我骂他,怪物而后才像反应过来一般,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年,是我所有经历过的年节里,最窝心的一个年。王大娘身体越来越差,但是她停止了吃药,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吃了,她说吃了病也好不了,不吃了。
怪物躺在床上,那天的那一摔,他的后脑勺磕在石头上,摔了一条寸长的口子。眼睛边上也被竹签划了一道血痕。
王家凹的赤脚医生,把怪物后脑勺的头发剃了处理上课,怪物看起来更丑了。
三十那天,怪物起来了,王大娘却倒下。赤脚医生看过后摇摇头,只说准备后事吧。
怪物不知道听懂没,只是比起以往,话更少了。他从杂物间搬去王大娘屋里,放了两条高脚板凳,上面铺了几张木板,两床被褥,晚上就睡在王大娘屋里。无数次半夜,我听到王大娘咳嗽,灯都会亮起来,怪物去倒热水,轻拍王大娘的背。
过年期间,怪物家都没有亲戚来串门,不像其他村民,走亲访友好不热闹。年夜饭还是我去做的,一碗红烧肉,一碗麻辣野兔肉,一碗炸红薯丸子,一碗炖萝卜,一碗炒白菜。主食是黄米饭。
王大娘胃口不好,吃了一点就睡下了,我吃了几块肉,几口萝卜,一小碗米饭也吃不下了。怪物一向胃口很好,今天更是吃的多,余下的米饭,萝卜白菜都被他吃完了,只有兔肉和红烧肉,少少的尝了几块就不愿意再吃。我看的鼻子一酸,拿起兔肉的菜碗,硬是给他全部倒在碗里了,他不敢大力推我,只好接过。肉,菜,饭都吃的一干二净。桌上半碗红烧肉一直放在那里,最后猪油凝固成白色,肉也冷了。
正月初五,鼎娃来了怪物家,手上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一斤水果糖,一瓶白酒。这在王家凹来说,可以算是重礼了。
王大娘撑着病体,靠坐在床上,跟鼎娃说话。这边的人家家户户都会挖一个火塘,方便取暖。怪物家火塘就在杂物间里的一处空地边。我坐在火塘边烤火,齐腰的长发束成辫子,垂在身后。来到这个世界倒是没有剪发了,头发越来越长,这里洗头都是用一种黑色的果子熬成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每隔三天,怪物都会熬一大锅水,给我洗头。
鼎娃从王大娘屋里出来,坐在我旁边。手在口袋里动了又动,最后终于拿出来,伸到我面前,打开手掌,里面是一块纸盒包装的小巧精致的巧克力。
“给你”鼎娃说着,手又朝我面前递了递。
我好像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吃过巧克力了,都快忘记了它是什么味道。
我心一动,伸手拿过了巧克力。
“我叫王叔鼎,你呢?”鼎娃问。
“江归雁”我的语气有所和缓。
“我知道这样问有点冒昧,但是还想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鼎娃眼神灼灼的盯着我的脸,像是要烧出一个洞来。
“男”我撇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眼睛有问题。虽然我长发,但是喉结也能看出是个男人。
“哈哈哈哈,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鼎娃笑着伸手添了一根木头扔到火塘里“你比我在市里见过的所有女人还要好看。”
我剥了巧克力包装,掰下一半,扔到嘴里。醇厚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过完年,要不要跟我去市里?”鼎娃像树上的蛇,诱惑着亚当夏娃去吃苹果“我在那里与人一起包工程,明年会有大项目。你可以来当我助理。一个月给你三千”
在这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特别亲近的人家送礼也只需要一百元,每个月三千可想而知有多高了。只是我与他并不熟悉,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邀请我?我可不是当初城门口,随便就能跟人走的江归雁了。
“归雁”怪物突然过来,站在门口,堵住了光线,像一座小山,漆黑压抑。
“吃饭了。”
我只做了三十晚上那天的年夜饭,其他时候都是怪物在做。他不让我干任何重一点的家务活,下雪了还会堆一个小雪人,放在盘子里,搁在我房间窗台边。
“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我礼貌性的问鼎娃。
怪物也紧紧盯着鼎娃,鼎娃干笑一声,说下次吧,起身走了。
我把手上还剩下的半块巧克力递给了怪物。
“尝尝,这叫巧克力。”
怪物接过巧克力,对我露出一个笑容。看久了这张畸形的脸,好像也不是那么丑了。
正月十五晚上,咳嗽了半个月的王大娘,离开了。只要再过三个小时,就是正月十六。在这里,过了十五,才叫过完了这个年。她永远差了这三个小时。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那个被藏起来的锦囊,也归还了给我。
王大娘被埋在屋后的山坡上,旁边长满了野草的坟包,是属于怪物的爹。
今天是个阴天,风呼呼的刮,其他帮忙送葬的村里人都回家了。只有怪物还跪在坟前,慢吞吞的烧着金元宝纸钱。
“怪物”我有点冷,对着怪物喊了一声。
“归雁,我没有娘了。”怪物回过头看着我,两只眼睛里缀满了清凌凌的泪水,如此干净的一双眼睛,流出了最纯洁的泪水。而眼睛的主人,是个丑陋怪物。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比如,我也没有娘?或者,你还有我?想来想去都不合适。风吹的我又抖了一下,北方的冬天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
“我冷,回家了。”我带着点不自觉的小情绪,有点撒娇,又有点说不明白的意味在里面。
怪物重重的又磕了三个头,而后站起身,带着我回家了。
我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白色的布条系在脑袋上,先前受伤的地方,头发还没长出来。身上穿着麻衣,圆滚滚的一坨。
十七那天晚上,鼎娃又来了,问我们愿不愿意跟他去市里。我想着,王大娘死了,丑儿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亲朋好友,还不如带他去市里见见场面,这样我要走的时候,也能放心。于是收拾行李,正月十八,我们一起坐上了鼎娃的二手小汽车,离开了王家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