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盼明月圆》白钰霁茶

12、刺刀

　　王美人死得突然，宫中的流言一时像炸开了锅般。
　　有人说王美人是以死明志也有人说是她羞愧难当，更有人说王美人是与那侍卫情深，那侍卫被处死后王美人郁郁寡欢便也活不成了。
　　那些谣言或多或少都传入到楚昭耳中过，但楚昭心里明白并不是这样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枕套上的桃花娇美摇曳而栩栩如生，那一针一线中绣着的是王美人对爱情近乎天真的向往。
　　他的母妃真是个痴人啊！居然企图在这冰冷的皇宫里痴心妄想地追求她所谓的爱情。
　　世间执念，不过隆冬弱水千层冰，斧砸锹凿不能移。
　　楚昭稍长大方才明白，让王美人宁愿跳井也不愿在深宫中幽禁苟活的真正原因是卫帝的猜忌与爱人的不信任。
　　王美人是真心爱着卫帝的，当帝王的爱不复存在，她便只觉自己一腔真情错付，卫帝的怀疑便是那溺死她的井水。
　　同样被猜忌的还有楚昭，私通这件事尚未查明王美人却跳了井，在有心人眼里这便是畏罪自杀。
　　自这之后楚昭见卫帝的机会便是极少的，纵是偶尔见了面那卫帝看楚昭的眼神愈加阴晦起来。
　　是了，宫中关于楚昭身世的传言不知从何处开始流传了起来。传言说那五皇子楚昭恐非当今圣上所出，实为王美人与那侍卫暗结珠胎所存。
　　东宫无嫡子，皇子亦稀缺，楚昭的身份本就十分特殊，因着这样的流言便愈发敏感起来。
　　除了后宫中嫔妃们的暗流涌动，前朝中亦有大臣开始秘密请旨彻查五皇子的身世。
　　猜忌如星火触干原般使得原本暗藏的锋芒一触即发。
　　在一封封大臣们秘密的请柬下，卫帝的怀疑与不耐终于在一个夜晚爆发了。
　　那个夜里五皇子楚昭被悄无声息地带往崇德殿。
　　崇德殿内的人并不多，除了他的父皇与几位近臣外便是几位内侍。
　　楚昭一进殿内，殿门便被紧锁。殿内的几名内侍早已得到了授意，见他到来便不由分说地将他压倒在了崇德殿内的石板上。
　　崇德殿的地上铺的是御窑金砖，窑砖烧制业中的珍品，质地坚细，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
　　楚昭的脸被狠狠地压在崇德殿的金砖上，石板很硬也很冷，他很努力地想挣脱，可是那四五个宫人压着他的手脚，压得他无法动弹。
　　当那柄利刃割开了他手掌心时，一同被割开的还有蒙在永宁宫和他脸上的那块遮羞布。
　　他的脸颊被用力地挤压在石板上压得变了形状，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洁净手心中流出的鲜红血液，不愿错过任何一瞬间的流动。
　　红色的血液流入那碗中，随后两股不一样的血液在那一碗清水中混合而自由相融。
　　没有发生沉淀现象！
　　崇德殿内有人如释重负，有人似有不甘。殿中一时竟沉默了起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良久过后，坐在高位上的那个男人才缓缓开口：“夜深了，送五皇子回宫歇息。”随后男子在那雕花紫檀椅上沉沉地闭上了双眼，不知心之所向。
　　最终五皇子楚昭被传的扑朔迷离的身世，在其被压在了崇德殿的石板上滴血认亲后方才收锣罢鼓得以罢休。

　　这一夜五皇子楚昭洗清了他身世上的谣言。
　　宫中之后关于此事的传闻似被人在刻意镇压，很快便停止了，宫内平静的好似从未有过一般。只有手心中那道伤口隐隐作痛地提醒着楚昭，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于别人而言或许这只是一场令人有些唏嘘的皇室密幸，只有他知道这于他而言是何等的羞辱与不堪。
　　天潢贵胄，笑话罢了。

　　生母背负着不洁的骂名，不论是真不洁亦或是假，楚昭的日子都不再好过。
　　一个皇子的院落里只寥寥数人，甚至比不过许多大臣家的公子，他不是没有怨怼过，只是他知道并不会有人在意罢了，
　　最开始那几年有些下人欺过他年幼体弱又无母族照看，那些恶奴有时并不听话，做了许多偷鸡摸狗之事，除此之外也有某些人故意落井下石过。
　　那个冬日，他的病养了许久方见好转。
　　他在养心殿被强行拖走的那日，身上留下的擦伤不过数日便结了痂，心上却好似有一道伤疤随着年月的增加更加清晰刺目，皮破肉烂。
　　崇德殿中划在他掌心的那一刀，原本是深入血肉的，可宫中有最上好的伤药，卫帝更是嘱了宫人令他小心擦拭，数月后连那小小的疤痕都已消失不见。
　　可那天夜里扎进记忆里的那把刀却始终存在，血肉模糊，深入骨髓，每每使他夜卧梦魇醒来后惊悸不安。

　　长晏曾冒昧地问过他：“殿下您恨您的母亲吗”
　　恨吗，也许有吧，可是时间太久，楚昭连王美人的模样都早已记不清了，倒也谈不上什么恨之入骨。
　　若说不介意又显得过分虚伪了，比起恨他更多的是想不通吧，时至今日仍耿耿于怀。
　　想不通为什么原本对他疼爱的母妃到最后连见一面都不愿，她走得决绝，做决定的时候可曾想过他，哪怕只有一瞬!?
　　世间情劫，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糖心落低苦作言。
　　若说是恨，楚昭觉得自己恨的更多的是王美人的懦弱，情深不再又何妨，没有那个男人的爱她便活不了了吗！？流言蜚语又怎样，她又可曾想过为自己据理力争，于绝境中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可惜的是，没有人可以回答他心中的郁结。

　　风透过窗，吹动散落在他肩上的一缕秀发，亦安抚过他心中燥热的心火。
　　他沉默了一会方才伸手抚过那一缕。
　　太后曾同他说过，他这张脸是有七分肖像王美人的，原是长的极好，但这却成了卫帝后来不喜欢他的一大原因。
　　起初那几年卫帝透过他这张脸，总是能看到王美人的样子，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他知道卫帝其实并不愿看见他，那几年宫宴他总是早早寻个理由离场，这样的情况也是近些年才得以好转的。
　　去年中秋时节，他也是这般在屋顶喝酒的。
　　前年也是，再往前也是如此。
　　王美人亡故后的第一年他一个人爬上来看月亮，初时不觉有什么，到最后竟不敢下去了。
　　他那时年纪小害怕极了，以为是要在屋顶上吹一夜冷风的，又不敢大声叫嚷怕宫人喧哗最后传入他父皇耳中引来责骂。
　　他蜷着身子缩在屋顶上小声抽泣，到最后还是夜间巡逻的燕统领及时发现了他，偷偷将他送回了永宁宫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少女如娟娟泉水般的声音一瞬间在耳畔回绕，楚昭脑中突然忆起了少女说这句话时明亮的眼眸。
　　想到这里楚昭嘴角上忍不住勾起一丝讥笑，若是数年前的楚昭或许还会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丝动容，可惜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偷偷躲在屋顶上哭泣的孩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