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论自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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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4年，12月10日，13:29
最近，琼瑶自杀的新闻掠过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是个天气阴郁的下午，工位桌上的手机叮地一声，弹出两条新闻推送：第一条是澎湃新闻，标题是“知名作家琼瑶身故”；第二条是台媒新闻，标题是“作家琼瑶自杀身亡”。
两条新闻在遣词方面的差别提醒了我，“自杀”自古就是禁忌话题，将它直言出来，有时甚至会过不了审。
可我以为，拒绝思考死亡并不会让一个人更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因此我想反其道而行之，专门论一次“自杀”看看——尽管我论得远不如加缪那样好。
话既然从自杀的知名作家起，就不得不说一句，知名作家的自杀名单真的很长：国内有顾城，海子，三毛，老舍，傅雷等人，国外则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芥川龙之介，太宰治，海明威，茨威格等人。
相比之下，其他行业——譬如我所熟悉的建筑行业——建筑大师们往往非常长寿，如果不是被衰老、绝症或过劳猝死匆匆按下了生命的终止键，再活五百年他们也乐意至极。举例来说，同样面对文·革的折磨，梁思成是熬垮身体病死的，而非步傅雷和老舍的后尘。
也许有人要拿《三体》里大量自杀的物理学家作为反例。但我要指出，这恰恰是整本书中最缺乏真实感的剧情。不信，请看现实世界的数据。在“远离火刑”与“接近真理”之间，伽利略明智地选择了“远离火刑”。而在诺贝尔奖涉及的所有领域里，自杀率最高的无外乎文学奖。
对此，一个从事建筑行业的朋友这样评论道：“要我说啊，你们这些码字党就是闲的，脑子里整天没事找事，才会有这么多人自杀。”
居然连带我这种业余小垃圾也一并数落到了，这让我实在是诚惶诚恐。我回应说自己是绝不会自杀的，其一是文学修为还远远不够，其二是胆量也不够，其三则是我对生的贪恋实在是太强烈了——我追了二十多年的《名侦探柯南》都还没大结局呢！
如果说人生是盛大的游乐园，无论什么级别的VIP玩家，游玩限时都不过短短几十年，里面各种酸甜苦辣的项目设施，我们永远经历不完。提前退场所招来的死亡，这等宁静的黑暗，不必急着求它降临，它也迟早会主动降临的，它与宇宙的寿命一样漫长、永恒，会一直伴随我们，直到我们身体里的原子重新组成一粒星尘，或者一朵啤酒泡沫……
应该承认，谈及作家自杀这个问题时，人们往往态度轻视，他们忽略了作家行业确实存在的某种危险，亦即精神的危险。关于此种危险，我无法论述得比三岛更好，这里直接引用他的原话：
“比起身体的危险，我们每每要冒精神的危险。那时，我们能像杂技演员那样坚持平衡吗？杂技演员从钢丝上掉下来，盘子从头顶掉下来，我们如实看到他们因疏忽而冒犯身体的平衡，但我们却不能如实看到我们自己精神的平衡，这种危险繁多而又严重。杂技演员向观众展示自己所追求的身体的极限。然而，他们知道哪里是临界线，并及时返回，含笑答谢观众的喝彩。他们绝不跨越人的极限。但是有时候，我们的精神一边冒着与杂技演员同样的危险，一边毫不知情地轻易跨越人的极限……平衡破坏之时，失坠已经开始。精神坠落于杂技场圆形的舞台，或许已经断气，但其间身体却照样持续运转，人们肯定不会相信他已死去。疯癫和濒死的艺术家的作品之所以更加平静，正是因为追求的平衡接近极限状态的缘故。因此，这时的平衡比寻常更加明显。例如，我们步行时并未意识到平衡，而在走钢丝时就不能不意识到，两者是相同的道理。”[1]
按三岛的理论，同样情况应多见于所有艺术行业，为什么发生精神坠崖的偏偏是作家居多呢？
或许，并不是作家里比较容易出自杀者，而是自杀者里容易出作家。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真诚又是文学作品里最可贵的东西。一旦同时具备了表达的真诚和表达的天赋，此人就注定是一名作家了——无论世俗承认与否。
既然要冒高空走钢丝般的精神危险，成为作家实在是一件不幸的事。其不幸之处在于，一颗过于敏感的心注定要饱受生的折磨，唯有过早丧失性命才可得以解脱。鲁迅斥责中国民众麻木，殊不知正是麻木保护了绝大多数普通人，让他们能正常活完苦涩的一生而不至于崩溃。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赞美麻木，我希望每个人都不要走上精神的钢丝，不要轻易俯瞰脚下的深渊。
成为作家也有其幸运之处。多少人临死想把事讲明白而讲不明白，割腕的研究生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割腕，跳楼的打工仔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跳楼，喝下百草枯的农民同样也只是在沉默中死去，人们要么给他们贴上“脆弱”的标签，敷衍结案了事，要么将他人的死亡化为自己趁手的棋子，可鄙地加以扭曲和利用。作家是唯一能站在当事人角度，向世人讲清楚一切的人。唯有被迫经历过相同命运的天才，才能理解自杀者，并帮助世人理解自杀者。从这个层面来说，作家对自杀群体的发声是有重要意义的。琼瑶的“拒绝插管续命”是如此，茨威格那本《昨日的世界》亦然。
说来也巧，阅读《昨日的世界》之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他的临终遗作，只觉得那过于详细的自述仿佛某种征兆。它令我联想到老人，沉湎于整日整日地找人倾诉自己的过去，事无巨细，一遍又一遍。仿佛一种本能，已经清楚地预感到了什么，于是抓紧时间，向世人说出一切。世人由此能切身体会到，当时整个犹太人群体究竟面临着怎样的悲惨处境，以及他们曾经拥有过怎样的正常生活，这些生活被狂热的战争摧毁殆尽，如果不引以为戒，世人又将怎样重蹈覆辙。
我深知自己的阅读癖好，在所有文学作品中，我偏爱绝笔之作。这本书同样让我感到了偏爱。于是我去求证，并得到了印证：1942年，茨威格完成了《昨日的世界》一书，随后与妻一起服毒自杀。
一个，又一个，作家们离开了，人们感到惋惜，试图借助Chatgpt之类的AI来续写他们的作品。我不知道AI最终能否取代作家，但我始终觉得，在这个资本操控了一切的世界里，以生命为代价留下的文字，其价值必然与算法模拟生成的东西不会太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论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