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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云中访山 ...

  •   写于2025年,11月23日,21:13

      立冬翌日,杭州的天空蒙上一层铅灰,似乎随时要下雨。站在马路对面看老和山,只见山间含岚,烟云半掩,显得神秘诱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今天爬个标毅线吧!”杜兄忽然提议道。

      所谓“标毅线”,是一条环绕西湖的登山徒步路线。从古荡的“老和云起”出发,经北高峰、天竺山、狮峰、五云山、玉皇山等,最终结束于吴山,串起西湖20多座山的山脉,总长25公里。这条路线始命名于2002年,深受登山客喜欢,行走其中,面对的不仅是一场体能考验,更是一场穿越杭州千年历史的文脉寻踪。

      说走就走。我们四人各买上一瓶水,然后就出发了。

      “老和云起”作为起点站,一开始就给了我们个下马威。陡峭的山路斗折蛇行,抬眼望不到尽头,爬得我们气喘吁吁,反倒是沿途的老人们健步如飞,一个个将我们反超。

      一位银发老太身穿洋红色冲锋衣,两手各持一根登山杖,三两下越过我们,转头对她老伴道:“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年轻人?”真可谓不上班不知周六为何物了。

      过了老和山,我们迎来一长段视野开阔的平路,可以远眺西湖。只见群山屏绕,湖水镜涵,薄雾层层,如古画晕染。

      接着,我们向北高峰攀去。

      林间山雾氤氲,仿佛一片湿润的唇,轻吻在过客们的脸颊上,沿途偶有微雨飘落,使脚下的毛石路泛起油光。此情此景,正应了《自韬光登北高峰》那句诗:“一路松风长带雨,半空岚气自成云。”也许在山下的人看来,我们已经走进了云里。虽山寺未至,而钟声可闻。杜兄猜测,是铜钟的阵阵嗡鸣将云激荡成雨落了下来。

      第一瓶饮用水见底,我们就近找个卖水人,买了第二瓶。继续上爬不多时,一个身穿红格衫,肤色麦黄,身形矫健的男人从山上飞奔下来,与我们擦肩而过。杜兄大惊:“见鬼了,这不是刚刚卖水那人吗?!”

      其实哪里是“见鬼”,对方不过是去山顶财神庙上了趟洗手间罢了。长期以山为生,使他体力远胜于我们,在我们还在蜗行牛步上山期间,他已经轻松登顶回来。

      到了山顶,越过钢架高耸的电视塔和塔底攒动的人海,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天下第一财神庙”的牌匾,同时它也是印度高僧慧理在杭州建的五灵寺庙之一——“灵顺寺”。其门口两侧有楹联:“灵境在心还应上下求索,顺时从事自能左右逢源。”

      财神庙全国到处都有,为什么独这一家能霸气地自称“天下第一”呢?我好奇地上网查了查。原来,明代文人徐渭来此游览,觉得风景绝世,就为它题字“天下第一财神庙”,加上这里长期香火鼎盛,在信众口中积累了灵验的口碑,“天下第一”的地位便巩固了下来。

      这天是纪念观音出家的日子,因此我们被免了门票。每人领三支香入内,但寺内禁止明火,香不可点燃。大约是消防车难以抵达这里的缘故,所以防火措施严格。

      出了财神庙,我见到一位算命先生拉住几个年轻游客比划,说他们将有一笔大财入账,金额十万左右,大约发生在十二月到三月期间,或者次年九月,等等。听者无一不频频点头,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我不禁想起让无数年轻人魂牵梦绕的三个字——“年终奖”。

      北高峰之后是美人峰,其山峰形状如美人倚靠,故得此名。据说晴天可在这里“一眼双西”——北望西溪湿地,南望西湖。但今日冷雾浓郁,浮云遮眼,山外唯余莽莽,仿佛一片与世隔绝的仙境。

      山顶有座“一峰玉立亭”,是个六角重檐攒尖石亭,石柱整根一体,一想到它们可能是人力运上来筑成,我不由得心生敬意。在亭中休息时,我注意到石椅一端放着个黄色塑料箱,箱盖半掩,上面贴着一张付款码,箱内零星立着几瓶矿泉水,伸手可取。这是个无人售水点,周围连监控都没有,交易全凭登山客自觉。

      一峰玉立亭之后的路,从硌脚的毛石路变为平坦的石板路,走起来舒服很多。我们越过龙门山,来到石人亭——一座悬山顶的白墙小屋,乍看像一间山野旱厕。“石人亭”名字来源有多种说法,一种说是纪念替村民凿石壁引水的牺牲者,另一种说是此地山岭形状如人,还有说是此地曾有石人卧路旁,疑似高规格墓葬用品……

      总之我没有看到石人,只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卖水人,他蹲坐在亭旁,好心提醒我们,接下来有一段野路很难走,没有补给点,没有卫生间,没有休息亭,甚至连石阶也没有,有的只是落叶铺就的野路。而且距离天黑只剩一个半小时,差不多够我们走到“十里琅珰”,在到那之前,几乎没有下山点——当然我们也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在此下山。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看向坐在石凳上的同伴,大家面露苦色,眼神恍惚,体力已然不支。在此下山的选择对我们有极大的诱惑力,但谁也不想当第一个开口示弱的人。

      这时,一对父女坐到了我旁边。女孩约莫八九岁,两只白鞋上全是泥,黑裤膝盖处也蹭了不少脏痕。这位父亲说,他们刚从十里琅珰爬过来,野路长达1公里,十分难走,女儿中途还摔了一跤。我们敬佩地看向这个目光炯炯的小女孩,赞美她的坚强,她只对我们回了一句:“关机。”然后就平静地合上了双眼,看来也是乏了。

      她父亲告诉我们,十里琅珰附近的龙井村,景色非常壮美,能俯瞰到大片大片梯田般的龙井茶田。我们心动了,决定继续前行。

      天色渐暗,山雾森森,仿佛惊悚片《寂静岭》渗入现实。放眼望去,周围只剩竹木云蓊,偶有怪鸟鸣啼。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再遇到一个行人。这一公里土路确实不好走,我们时而攀岩般踏石而上,时而踩着虬盘的树根谨慎下行,时而遇到倒塌已久的大树横亘于路,不得不翻身跨过。雪姐不禁感叹:“没想到楼群熙攘的市中心里居然还藏着这么野的地方。”

      雨天登山,难度比晴天要大。雪姐不慎踩到湿滑的青苔,狠狠摔了个屁股墩,她强撑着站起,痛苦道:“这标毅线也太难走了!”

      “什么,这竟然是条网红路线吗?”一名大叔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后,“我在杭州住了一辈子,从没听过这名字。”

      “那您怎么来爬这条线呢?”

      “今天是迷路了,才走到这里来的。”他坦然道,“竟然是条网红路线啊,看来风景值得!”说完,他干劲十足地反超我们走远了。

      我们实在是走不动了,小腿发颤得厉害,然而也不敢歇,怕天黑之前下不了山,索性在草丛里各捡一根粗树枝充当登山杖,像四个病弱的老头一样,慢慢拄着前进。

      每过一段路,就会看到一棵树上挂着片蓝紫色的报警标牌,求救者用手机扫它的二维码就可以被定位坐标。它的存在给了我们前进的胆量,提醒我们,这里毕竟不是荒山野岭。

      头顶又响起一阵风吹树叶的声响,接着,冷冷的雨水一滴滴洒落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中第一次,“树杖泥鞋”又无处避雨的我,对苏轼的《定风波》感同身受了。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天竺山顶,它是标毅线最高的一座山,海拔四百多米,山顶有个荒废的小房子,墙上满身彩色喷漆涂鸦,此外别无景致。

      顺着西山游步道,我们继续前行,寻找下山点,到了三分叉的位置,夹道杂树戛然而止,眼前展开一片广袤无垠的雪青色天空,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美妙的蓝调里。就着暮色中最后一点天光,我们看到远处的西湖彼岸与天相接,亮起一线金色灯火。近处的龙井村依偎在山脚的层层茶田间,粉墙黛瓦,人如蚁行,在那沙盘模型般精致的小宅小院里,涌动着各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幸福。时隔两小时,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人烟。

      一位妇人带着她六岁的儿子迎面走来,问我们路况。一听到她说要走我们刚走过的那段险路,我们不由得骇然,极力劝阻她放弃,但对方坚持要去。此时距离彻底天黑只剩两分钟了。为什么她会这么执拗呢?是早就承诺过儿子要一起登山,然而白天被工作拖住了脚步吗?还是想利用极端环境磨砺小孩的心性呢?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

      我们穿过茶田下山,身子两侧簇拥着灌木般的龙井树。草叶上水珠滚动,闪烁着远比钻石更纯净动人的光泽。树底下洒满了被雨打落的白色茶花,花朵小小的,像一只只死去的白蝴蝶。六七片花瓣围住一团蛋黄色的花蕊,闻起来有淡淡的茶香。凯凯捡起一朵,怜爱无比,在手心攥了一路。

      据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说:“其地产茶,遂为两山绝品。”至今也是如此,龙井村产的龙井,茶价极高,一般人难以消受。然而,尽情啜饮空气中清新馥郁的茶香,大啖山野中丰沛的美景,这些都是免费的。

      此次徒步结束于龙井村,统共只走了12.6公里,相当于标毅线的一半。在我们未能到达的另一半路程里,还藏着更多勾人的景色等待我们解锁,包括五云山真迹寺的千年银杏,虎跑公园后山贵人阁,俯瞰八卦田与钱塘江的玉皇山,因梁祝故事而出名的万松书院,等等。

      就像了解一本书籍的最好方法是一页页读过一样,我想,亲近一座城市的最好方法,大约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

      我们约定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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