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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捡菌记 ...

  •   写于2024年,11月26日,18:13

      午饭过后,我们回到酒店大堂等车,这让本就不宽裕的前台空间雪上加霜。所幸现在是丽江旅游的淡季,酒店没什么人。

      “你们下午打算去干嘛?”前台小姐姐好奇地问。

      “去山里采蘑菇吃。”我们老实答。

      她顿时露出好怕的样子。

      另一个小姐姐嗤笑起来:“如今这些游客比咱本地人猛,还有拿毒蘑菇给爱情助兴的呢!你们让我想起前些日子的一个新闻:有几个游客,跟你们一样,去山上采蘑菇玩,误食了毒蘑菇,搞得神志不清的,还自相残杀起来。送去医院差点没救回来。”

      “你们最好注意安全,别毒翻在山沟沟里了。我们还指望着你们结算房费呢。”

      我们赶紧解释自己还没那么不要命,我们是找了向导的。

      向导是个纳西族人,姓李,我们叫他李叔。他开着辆布满泥尘的白色五菱宏光来接我们。由于我们人数众多,不得不兵分两路。

      上车后,我注意到后视镜上挂着一串骆驼骨制成的手串,长度接近项链。手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已经被盘出了蜜蜡的质感。李叔得意地将手串拿给我们看,他说盘串是他最大的爱好。

      被誉为“秋名山战神”的五菱宏光颠簸着驶过黄山哨,然后路过拉市海。李叔指着附近一个小山头,说山脚那房子就是他家,周围也有蘑菇采,问我们想不想去。我们担心贸然登门太过叨扰,就婉拒了。车子仍直奔牛头山而去。

      天空和远山渐渐被铅灰色乌云笼罩,窗外刮起冷风,稀疏的雨丝飘落在玻璃上,随即转为密集的雨豆,噼噼啪啪猛砸下来。苏兄低头看向自己雪白的运动鞋,止不住心疼:“挑这种天气去采蘑菇啊?”

      “奇怪,我之前查过天气预报,明明没有雨的。”晴姐打开手机。

      “这边的天气,看什么预报也没用。都说云南四季如春,其实是一天如四季——一会儿暴雨淋死,一会儿太阳晒死。”李叔解释道,“不用担心天气,说不定下车就晴了。”

      此言不虚。待我们下车时,雨确实停了,只是大有随时复发的迹象。车子停在一处泥泞的田野里。大风刮个不停,直冻得人牙齿打战,茵子捂紧了自己鲜红的超短裙,然后扯住我厚实的皮衣,不满道:“你也太狡猾了!”

      “给你穿。”我假意要解外套。

      李叔塞给她一件雨衣:“穿上这个就不冷了。”

      雨衣每人一件,除此之外,李叔还分发了鞋套、塑料桶、篮子、手套、劈山刀、小铲子……不可谓不贴心。

      “我们的命全在您手上啦。”大川哈哈大笑地给李叔递了支烟,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尽管放心好了。”

      这时,山林里走下来个人,远远地冲我们挥了挥手:“做什么去?”

      “带游客进山里捡点菌儿。”李叔吆喝答。

      对方大约是李叔的同行,身后紧接着跟出来四个穿雨衣的人,雨衣款式与我们同,是那种颜色鲜亮、五颜六色的一次性雨衣。领队的人回头看看其他人,又对我们笑:“那糟了,已经被我们扫荡过一轮了。”

      “收成怎么样?”
      “一般。”
      “嘿,那我们肯定超过你们。走!”

      就这样,我们进山了。

      由于地上铺了足够多的碎枝和落叶,山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泥泞。但找蘑菇远比想象中要难。我不由得开始嫉妒那个先我们一步扫荡了此地的队伍。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一个蘑菇,为整个队伍的战绩破了冰。李叔认可了它的可食用性,大家高兴坏了,轮流举着它拍照。那是个超出手掌尺寸的藕粉色珊瑚菌,分支丛生,末端生出无数小手一样的鹅黄色端头,整体看起来正像个漂亮的珊瑚。

      我找到的第二颗蘑菇就没这么好看了,脏兮兮的,像一团揉皱了的黑色废纸,被针叶从四面八方贯穿,仿佛遭着万箭穿心的酷刑,叫人下不了嘴。我正要扔掉它,李叔眼疾手快拦住了我:“干巴菌,能吃,很鲜!”

      爬山摘野菜,对我而言并非陌生经历,我在湖南采过蕨,感觉还算轻松。但云南采菌与湖南采蕨完全不是一回事。

      走着走着,我突然眼前一花,耳中嗡鸣,太阳穴抽搐生疼,胸口也喘不上气来,心脏剧烈得像在擂鼓。是高原反应!我停住脚步,慢慢做起了深呼吸,待症状平复下来,直至消失,才继续赶路。这样的状况,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出现一次。

      相比之下,晴姐似乎完全不受高反束缚,她蹦跳着走在队伍最前面,晃动手中的空桶,显得干劲满满,时不时唱两句:“红伞伞,白杆杆,吃了一起躺板板……”颇有采蘑菇的小姑娘那种可爱风范。

      接着,更令我难受的事情来了——出太阳了。先前被众人所羡慕的皮衣,此刻成了沉重的负担。我如同一只闷在蒸笼里的肉包子,整个人都快被煨熟了。

      真希望来点云啊。

      回头一看,天空宛如一面坚固而耀眼的蓝墙,静静立在群山后面。

      又一次高原反应过去后,我掉队了。我已经看不到李叔的人影,只能凭他时不时的几声吆喝来获得方向感。

      没了李叔指点,我的战绩便在“五”这个数字停住了。一来是因为我找蘑菇的注意力不如先前那样高度集中,二来则是因为有些蘑菇一看就有毒,完全没有去碰的必要——比如眼前这颗不知名的伞盖菇,其艳丽的荧光黄令我目眩。

      完全没有去碰的必要……么?
      一瞬间,我有了犹豫。

      在名为“理智”的安全区内,我待得够久了,久到半辈子已经过去。尽管是安全地过去了,但不得不承认,也是苍白地过去了。

      这就像养鲜切花,如果想延长花的寿命,最好是在营养液里加一滴84消毒液,那将起到杀菌的作用。运气好的话,花的寿命可以延长一倍。作为代价,花的色泽会大打折扣。

      人的性命同样如此。越是追求长远的安宁,就越会损失当下的激情。激情是一种只能与危险共存之物。除非想活得像乌龟一样久,舍弃一切激情,像乌龟一样龟缩起来,戒除烟酒,戒除美色,节制饮食,节制玩乐,连呼吸也另有法门……总而言之,必须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活成一具木乃伊。

      如果一个人胆敢扯下理智这块裹尸布,危险的大自然会把最激烈的一切向他奉上。他可能会体验到超出想象力极限的绚烂幻觉,也可能顷刻被潜意识的乱麻操纵,沦为丑态百出的诡异,还可能对“活下去”产生强烈而清醒的渴望——人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濒死的痛苦已经淹没他的头顶……

      无论是以上哪种,想必都有利于活络我那久浸工位日渐麻木的神经细胞。

      相比危险的激情,安全的理智带给过我什么好处吗?不,理智带给我的唯一好处,就是让我完美契合社会机器的需求,像颗没有感情的螺丝钉一样。但那是对社会机器的好处,不是对我的。社会机器精度极高,严丝合缝,不容丝毫多余空间,在这里,“我”根本不存在。

      “循规蹈矩地活下去,等于从来没有活过。”想到这里,我着魔般伸手,摘下了那丛艳丽得可疑的蘑菇。

      “跟紧我,别掉队,前面有好东西!”远远的,李叔一声吆喝将我惊醒,蘑菇掉落在地。

      仿佛逃离一场可怕的梦魇,我快步向有声音的地方跑去,终于追上了李叔。只见他拨开灰绿色毛线帘子般的松萝,将劈山刀挥向杂乱的枝杈,硬生生砍出一条路来,然后跳了进去。那把劈山刀真的很锋利,如果砍向人的肋骨,肯定顷刻就断成两节。

      “谁要?”李叔举起一大朵蘑菇。那蘑菇伞盖扁平,大如餐盘,黄澄澄的,光泽油亮,看起来就像新鲜出炉的芝士蛋糕。

      “我要我要!”晴姐兴奋接过。

      “这叫鹅蛋菌,小心,它很容易碎。”他动作缓慢,将蘑菇放入她的桶中,空荡荡的塑料桶顷刻间被填满。

      “为什么叫鹅蛋菌?长得也不像啊。”

      “它刚长出来时是像的,白白一个小椭球,竖立在地上,只有开裂的外壳中隐约透出这橘色。开伞后就变成现在这样。”说着,他朝大家招了招手,“别干看着,都下来,这里还有很多蘑菇可以摘。”

      在这片荒无人迹的大土坑里,我们总共采到了三朵鹅蛋菌,一朵更比一朵要大。我终于领悟了之前收获不丰的原因——习惯追求安逸的我们,下意识选的路都是现成的。越是好走的路,就越喜欢走。然而,只有开辟别人没走过的路,才可能遇到意外收获。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个理论,接下来的路越来越奇险难走了。茵子逐渐跟不上。她突然把篮子塞给我,扶着头,往树上一靠,喘得厉害:“我不行了……我得下去。”

      “怎么了这是?”晴姐一脸懵逼,“生病了?”

      “不,是高原反应。”苏兄说着,找李叔要来车钥匙,将茵子送下了山。

      这时,其他人纷纷承认自己也有点高反,只是没茵子那么严重。李叔诧异地看着我们,觉得有些好笑:“这点儿海拔就高反了,之后爬玉龙雪山可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们答。

      雨又落下来了。暑热褪去,冬寒降临。众人开始渴望回到温暖干燥的车里去,就像苏兄和茵子一样。李叔尚未尽兴,然而拗不过我们,只好带大家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挖到了一颗松茸,这就是最后的战绩了。

      围绕松茸,大家讨论起了自己熟悉的菜肴,差不多每人贡献一道。有人讲松茸鸡汤的做法,也有人讲凉拌松茸或松茸炒饭的滋味,不一而足。轮到我时,我老实承认,自己没吃过这玩意。但根据他们的叙述,我料想这售价上千元一斤的金贵之物一定很美味,至少比六十元一斤的寒菌要鲜个十倍。

      回程时,沿街净是摆摊卖桃子的果农,勾得我们心里痒痒的。我们问李叔意见,他坦言不推荐:“下个月出的雪桃才是好吃,这些路边摊啊,我反正看不上。”

      作为一群外来游客,我们终究还是败给了好奇,于是中途停车,以比杭州市场便宜一半的价格,买到了好吃百倍的橘子和桃子。

      买完水果,我们重新启程。苏兄问李叔,晚饭是否有推荐的地方,我们需要把这一篮生蘑菇变成熟菜。

      “丽江古城是不推荐去的,景区吃饭很贵,饭店老板全是外地人——主要就是你们江浙沪人——吃也吃不到正宗的当地特色。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可以带你们去。是我老朋友开的饭店。他比我懂蘑菇,让他再筛一遍也更安全。”

      “什么价位?”

      “蘑菇加工可以给你们优惠点,按30,别的菜就正常价。”

      这就谈妥了。

      我们毫无警惕心地被拉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饭店周围只有一家车胎维修,除此之外就是荒土。大众点评搜不到这家店的任何信息,但先前我们吃午饭的那家店也是如此,我们对此不以为意。更何况,这家就餐环境还稍好些许,墙面与地面甚至铺了瓷砖,而非灰扑扑的水泥地。直到看见菜单上写着炒鸡468元一份时,我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什么鸡这么贵?”

      店门口,老板与李叔结算完了分成,李叔一踩油门没了影。与此同时,老板娘笑呵呵地走进我们包厢:“正宗土鸡,自家养的,现杀现吃,您吃了保证觉得值。”这人是个身穿玫红色冲锋衣的中年妇女,年龄约莫四十来岁,刘海凌乱而稀疏,笑容谄媚而狡猾。

      暂且按下那身价468的土鸡不表,我们继续看其他菜:番茄蛋汤38元,铁板豆腐58元……全部看下来,没有一道菜的价格是正常的,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宰了。

      经历了整整一下午的雨中劳作,我们此刻又冷又饿,实在没有逃走的力气。更何况,这一大篮子的新鲜蘑菇若拎去别家饭店,未必会有人愿意冒险做给我们吃。

      权衡再三,我们决定先随便吃点东西暖暖胃,于是点了一个番茄蛋汤,一个铁板豆腐,一份小炒白菜,加上由我们自带蘑菇加工出来的小炒,以及一盆饭。

      老板娘迟疑起来:“你们六个人,点这么少,肯定会吃不饱的。”

      “没事,我们减肥。”
      不然就该钱包减肥了。

      “你们有六个人啊,菜点太少的话,我们回不了本的。”老板娘逐渐掩饰不住对我们的反感情绪。

      按这价格,你的店就算是开在上海,也该能回本了。我把真心话咽回肚中,安抚她道:“先上这些,之后我们看情况再加。”

      事实证明,这番决断是明智的,至少及时止损了:最先端上桌的是番茄蛋汤,蛋花稀疏得像和尚的刘海,打捞难度远超水中捞月——我压根就找不到它。接下来的铁板豆腐也很可疑,豆腐吃起来发酸发臭,显然并不新鲜。小炒白菜也净是又硬又老的粗梗子。

      只有炒蘑菇的食材是实打实的好,毕竟是我们亲手现摘的,怎么着也得有点儿滤镜美化美化。

      但滤镜美化归滤镜美化,实际上,餐桌上的六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下筷子。万一饭店出于报复心理,往小炒百菌里掺毒蘑菇,就像旧社会的山匪往山泉的上游掺迷药,劫杀下游的马帮一样,那我们不全得完犊子?

      饭店的人恨我们,倒也不无道理。毕竟晴姐偷偷发了消息,劝另一组同伴不要来这里吃饭,他们便另寻地方解决蘑菇去了。到嘴的鸭子飞走,难免恼人。

      正好这里足够荒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就算是叫110,估计110也得花些时间才能找过来,事后追究此事,肯定也只会是一笔糊涂账。

      筷尖半悬在炒蘑菇上空,良久不动。忽然间,我被中毒的可能性给诱惑住了。无论是因为饭店有意陷害,还是因为厨师水平不够,无心所致,总之,中毒的可能性是有的。

      中毒后的我们,可能会浑身发软,醉成烂泥,任人摆布,也可能会上吐下泻,七窍流血,痛苦不堪,还可能会欲望勃发,言行混乱,甚至——

      自相残杀。

      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我夹起一片黑蘑菇,塞进嘴里。

      苏兄被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你……你可不要有侥幸心理啊,只要这盘蘑菇中的任何一个有毒,整盘蘑菇都会被污染的!”

      “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还是要有的。”我微微一笑,“你看,我吃下去了,什么事也没有。”

      “这说明不了什么,大部分毒蘑菇的发作时间都在三到四个小时之后。”

      “那你就干看着,成为我们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好了。”我说,“三四个小时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心中一动。

      是啊,吃蘑菇诚然危险,却也是我们为之折腾了一整天的唯一目的,不是说放弃就能轻易放弃的。大家索性把心一横,纷纷将筷子伸进了这盘唯一好吃的菜里。苏兄也加入进来。所谓的最后一道安全防线,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作为补偿,这盘蘑菇以它惊人的美味回馈了我们这群鲁莽的冒险者。鹅蛋菌鲜香肥美,干巴菌和鸡枞菌味道也不错。整盘菜里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松茸,就算把其他蘑菇的鲜汁裹上,也掩不住它的土腥味。一口下去,我像是咬在了雨后的树根上,还是蚯蚓刚爬过的那种。

      “松茸味道本来就腥。”苏兄解释道,“在它被日本上流社会捧上天之前,它的外号叫臭鸡枞,云南人拿它喂猪,自己根本不吃的。”

      失算了,没想到上流社会这么重口……

      吃完饭,我们找老板娘结账,加上零零碎碎的餐位费等开支,这顿磕碜的晚饭总价289元,价格高得颇具侮辱性。我难得没被激怒。至少,我们平安走出了这里。

      计程车上,晴姐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你们敢信吗,这顿饭其实不是289,而是889——别忘了那个采蘑菇的报名费,我们每个人都交了100元!”

      “889,可以在超市买好多松茸了。”苏兄笑着耸耸肩。

      “啊!我爱超市!我爱那些没有灵魂的塑封蔬菜!”我发癫一样地乱喊起来。

      “咕~”大川的肚子也参与到我们讨论之中,“再去别的地方吃点吗?”

      “好啊,”茵子振奋起来,“不过,这次得反其道而行——既然宰客的人劝我们别去古城里吃,我就偏想去古城里吃吃看,你们觉得怎样?”

      此提议获得六票全票通过。

      循着大众点评,我们找到一家云南菜餐厅,点了牛肉火锅,虎掌菌汽锅鸡,油呛毛肚,油淋牛肉,菌菇炒饭,羊肚菌豆腐,干锅花菜,香水柠檬茶……正所谓欲扬先抑,有了糟糕的上一家作为反衬,这顿饭吃得我们惊艳无比,堪称色香味俱全。

      价格也很美丽,合计三百来元。

      唯一可惜的是我那“扯碎理智裹尸布”的小算盘,就这样夭折在一桌甜美、实惠而且安全的食物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捡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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