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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那些逝去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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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4年,9月14日,12:14
最近,延迟退休的新政出台了,年轻一代的退休生活一下子被推迟了三到八年。这让我回想起了老一辈,以及他们当年的退休生活。
我的祖辈生活在一个纺织厂旁的村子里。砖瓦平房,竹筋土墙,每四五户串成一组,空间格局类似联排别墅,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独立的小院子。他们终生不知房贷为何物,因为房子是他们十七八岁时自己动手砌的。就这样,我的祖辈在这里落脚,父辈在这里长大,我也在这里出生。
我出生那年,嗲嗲娭毑六十岁整。两人都是纺织厂的老工人,嗲嗲因工伤落下手指残疾,提前一年退休,娭毑彼时则已退休九年了。我不知道他们之前的退休生活是怎样的,但我知道之后的事——之前和之后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他们的人生从来就是围绕着照顾一代又一代的儿孙后辈而展开的。我是第六个。
无论是最初的六十岁,还是后来的七老八十,娭毑始终奇迹般地顶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精气神十足,一点也不像退休老人。相比之下,嗲嗲的头发一年比一年白。和纺织厂绝大多数老工人一样,他耳背得厉害,看电视喜欢把音量开到最大。
明明不用再上班了,老两口每天仍是六点起床。娭毑在院子里浇菜,劈柴,生火,烧水。嗲嗲在屋里拖地,做早饭。厨房渐渐传来食物的香气,仿佛嗅觉层面的闹钟,准时把我唤醒。
早饭通常是汤面,或将隔夜的剩饭用猪油和酱油炒成喷香的蛋炒饭。我偏爱吃面,姐姐偏爱吃饭。嗲嗲娭毑在吃面还是饭的问题上比较随缘,其答案取决于隔夜饭到底剩了多少。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吃面。三四碗面一起下锅煮,面汤里放点猪油、酱油、剁椒以及葱花,汤味独特,鲜香浓郁。每碗面必然配一个溏心煎蛋,因此家里消耗鸡蛋的速度很惊人,这是他们唯一敢有的小奢侈。有时,早餐桌上还会配一小碟娭毑自制的咸菜,原料是空心菜、白菜或者包菜,用干辣椒炒,炒得非常枯,吃起来香极辣极。
除了面饭之外,早餐还有扁粉、绿豆稀饭、饺子和馄饨可选。做扁粉时,需大清早去菜市场购买新鲜米皮,好的米皮可遇不可求且贵,我们吃的次数极少。绿豆稀饭则唯夏天独有,其余时候不煮。只有饺子馄饨不限时令,随时能选。
娭毑包的饺子,往往个头巨大,一个顶俩。包之前,嗲嗲会拿一个大铁盆盛放新剁好的猪肉馅,里面拌了芽白或者大葱,放了生鸡蛋液,以及十三香等各种调味料,拌出来的肉馅新鲜柔嫩,其味道是超市速冻饺子远不能及的。
包饺子馄饨需用到一个工具,那就是吃冰棍剩下的扁木棍,洗净后留作挑子,拿它挑起一点肉,放在面皮中央,再从碗里蘸取清水置于面皮边缘,揉巴揉巴几下,就包好了一个。娭毑手指灵活,一眨眼的功夫,两三叠高高摞起的面皮就用光了。
虽然早饭品种丰盛,但我吃起来兴致并不高。看到别家小孩早上吃方便面时,不知好歹的我反倒羡慕得要死——从来没见过像方便面这样香的面,光是闻个味,就能把人的魂勾没了。
我向嗲嗲娭毑恳求,早餐想吃方便面,他们露出为难的表情,但又实在拗不过,拖了很多天,终于决定满足我一次。看着一大碗卷曲的面条被端上桌,金灿灿的汤汁冒出腾腾的热气,直扑我的脸颊,香得我唾液腺又痒又疼,我兴奋极了,也不顾烫嘴,夹起一筷子就嗦。
奇怪,似乎不如在别家小孩那里偷尝到的好吃。闷闷的,油油的,就像普通汤面的味道,只不过芝麻油放得更猛一些。
怀着不好的猜想,我溜到厨房,看了一眼垃圾桶——三包未拆封的方便面调料包赫然躺在那里,它们头顶着半个空鸡蛋壳,一缕蛋液顺着锃亮的银色包装纸缓缓流下。我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欺骗,登时迸出鼻涕眼泪:“你们偷换调料!”
娭毑放下柴火,跑到我身边,手足无措。嗲嗲站在厨房里,皱了皱眉,试图和我说理:“这调料包用的油不好,里面还加了防腐剂,吃不得。我按它的配料表,放家里的配料,味道差不多的……”
“差太多了!”我气得要死,但心里又有点被他说服了,只好继续站在原地干瞪眼,最后任由娭毑一句“好了好了,上学要迟到了”把我哄走了。
关于食物的鄙视链,彼时的我与他们有着完全相反的认知。他们觉得,自家种出来的菜才是最好的,自家烹饪的美味才是最健康的。而我爱吃的却是外头的“科技与狠活”,是泡面、冰棍、辣条,是油炸货、碳烤肉、卤味……我最不爱吃的,就是家里的饭菜。
为了中和这样的矛盾,嗲嗲研制了一种辣味零食,取名“麻辣丝”。
要做这道零食,就得大清早去菜市场,买一斤最新鲜的豆腐千张——又名百叶皮,将其切成长条细丝。猪油润锅,倒足量植物油,大火烧至筷子点油时会微微冒泡,转小火,将切好的豆腐丝油炸捞出。接着,锅内换清水,放五颗冰糖,两大勺鲜红的甜辣酱“辣妹子”,花椒粒与孜然粒各一小把,一勺盐,半小勺味精,适量干辣椒粉、酱油、蚝油,锅盖焖住,大火收汁。临出锅前,将一整只蒜切成蒜末,撒进去,最后放些白芝麻,淋点芝麻油,简单拌一拌,即可装盘食用。
新出锅的麻辣丝,清香四溢,汁浓味烈,比方便面更勾人百倍,而又全无卫生隐患。姐姐将它打包带到学校,分享给同学,广受好评。
等到我也上寄宿学校后,自然获得了与她相同的福利。彼时的我每月回家一次,一次只有三天假期,全家人便想方设法把三十天的关爱浓缩在这三天里。在假期结束的那天,也就是返校日,嗲嗲会做上一大盆麻辣丝,给我带走。
但我不见得真能带走。有时,恰逢姑姑回来探亲,她偷尝一些,再分走一些,顷刻所剩无几;有时则是我自己忍不住,还没迈出家门,就把麻辣丝吃光了。
又一锅麻辣丝做好了。嗲嗲将我叫来,让我提住保鲜袋的袋口,他好装袋。只见他把整整一铁盆的麻辣丝全倒进袋子,袋子重量却不见增,整团麻辣丝从保鲜袋上面滑进,又从下面滑出,一根不少,全漏到了地上。原来袋子底部破了个大洞。
我正犹豫要不要把堆在上部的麻辣丝捡起来,它们看起来还能吃。向来舍不得浪费哪怕一粒米的他,此时却摇了摇头:“不干净,不要了,全扫掉。”看着灰扑扑的扫把覆上麻辣丝的那一刻,我的心都揪痛了。
零食方面,除了嗲嗲的自制麻辣丝以外,娭毑的自制冰棍也不甘落后。她从菜市场买来塑料模具——一个扁扁的白盒子,里面分成三排八列小方格。将奶粉冲泡好的牛奶倒入方格中,放进冷冻层,等到液体略微凝固时,再逐一插上牙签。一夜过后,冰块冻结实了,就可以拿出来吃了。
这些冰棍个头不足麻将大小,可以称为之“冰坨坨”,一盒二十来颗,制作成本很低,哪怕慷慨分享给一众玩伴,也不用心疼钱。玩伴的家长对这自制的雪糕很放心,从不阻拦孩子吃。靠着娭毑的冰坨坨,我在同龄人中赚足了好感。
彼时,小学语文课刚教过“谢谢”二字的用法。就像有了新玩具一般,我时不时拿出来炫耀般玩一玩。当娭毑递给我一支新做好的冰坨时,我知道机会来了,赶紧对她说了“谢谢”二字。
她先是愣了一下,带着疑惑的语气把它重复念一遍,似乎对此感到陌生,然后转头对嗲嗲大喜道:“我玄玄会对我说谢谢了!”
接下来的日子,娭毑宛如祥林嫂附体,饭桌上对我父母说好几遍这事,在院子里更是逢邻居就说。更离谱的是,过度使用“谢谢”二字的人,除我之外,现在又多了个她。
我给她递个水杯,她大声感慨:“啊呀,谢谢我的玄玄!”我帮她穿个针,她夸张地握我的手,高呼:“真懂事,谢谢啊!”我帮她找到个东西,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点着脑袋,仿佛拜佛一样:“谢谢,谢谢,谢谢!”这让我感到了羞耻。我不愿表现得与她一样惹人发笑,对“谢谢”的使用渐渐变得吝啬起来,对她尤其。
其实,何必吝啬呢?
她给我们带来快乐时,愿意费尽千辛万苦。我们给她带来快乐时,本就不费吹灰之力,却选择了吝啬。当然话又说回来,只是将“谢谢”二字放上秤盘,就能与她的付出对等,达成天平的平衡吗?我永远不敢这么认为。
老一辈人大多不识几个字,对道谢这类陌生的语汇,会像孩子般感到新奇和刺激。但文字也好,知识也好,学历也好,它们并不等同于生活的智慧。关于如何更好地生活,我想,他们懂的东西远比我要多得多。
就在那小小一方院子的土壤里,他们种出了葡萄、柚子、绿豆、黄瓜、丝瓜、椿树、小葱、辣椒、紫苏、薄荷、鱼腥草……他们能把猪肉变成猪油,把大豆变成猫乳,把大蒜变成驱蚊止痒的雄黄大蒜油,把香嫩白豆腐变成雪水臭豆腐,把不耐储存的新鲜鱼肉变成耐久的腊鱼腊肉……逢年过节时,他们甚至会提前构思复杂的菜单,买菜、备菜、做菜,将节日的气氛渗透到厨房的每个角落里。
我尤记得年夜饭里必有的一道汤菜——“全家福”,制作过程繁琐得不得了。煮汤所用的蛋卷皮和肉丸等,不提前一天准备的话,肯定会来不及。于是,在大年二十九那天的下午,我会看到厨房里端出来一盘新炸出来的猪肉丸。
它们约莫乒乓球大小,外酥里嫩,香气扑鼻,凹凸不平的表层吱啦啦地冒着油泡。那声音勾得我和姐姐心里痒痒的,我们暗暗商量一番,决计偷吃。趁人不备,各用牙签戳走一颗,塞进嘴里,顿时烫得合不拢嘴。就这样,我俩比其他小孩早一天尝到了年味。
原本只打算偷吃一颗,然而一旦开了这个头,我们就停不下来了。盘子里的肉丸一下子少了一半。这时,嗲嗲会探出头来,喝止住我们:“别吃光了,明天随便你们吃!”他不知道,我们对于入汤后的肉丸是毫无兴趣的,我们只爱这一口现炸。
后来,他大约有所察觉,索性多买点猪肉,另炸一小碗拿给我们:“这碗随便吃,那盘不许动。”
将如此多的精力花在吃食上,放到今天简直难以想象。在996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着的我们这代人,早已习惯了下馆子和点外卖,失去了自己动手的精力。而老一辈人,社会曾经慷慨地给予了他们充足的时间,让他们能精心料理一家三代人的日常饮食,并从中获得乐趣。如果说时间是金钱,那么,他们就是躺在了一座金山上。
除了忙家务以外,嗲嗲娭毑也会自己出门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天气好的时候,嗲嗲会骑车外出,找野池塘钓鱼,钓到的鱼用于给我们加餐。
他钓到的通常是鲫鱼。去除内脏后,将鱼洗净,用铝制饭盒盛着,撒上细盐、姜片、葱丝、豆豉、剁椒,淋点酱油和芝麻油,放高压锅里,连米饭一起蒸熟。蒸汽冷凝积聚到铝盒底部,浅浅一层,成为鱼汤,用来泡饭,再鲜美不过。但鲫鱼本身却不好吃,肉少刺多,吃起来略腥苦。碰到水质可疑的池塘,鱼肉还会带上煤臭味。因此我是宁吃鱼籽,不吃鱼肉的。
娭毑可不惯着我挑食的毛病,警告道:“鱼籽吃多了会变笨,吃肉才会变聪明。”这对于“唯智商主义”的我而言,简直就是巨大的恐吓。我只好放弃将鱼籽大快朵颐的念头,心惊胆战地小搛两粒,嘬一嘬鲜味。
钓鱼活动并不常有,每月也就一两次,二老最常打发时间的方法还是串门。
午后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大家一起喝茶聊天。如果室外待不住,就挤进堂屋。堂屋相当于客厅,但是没有沙发电视,只有一人一把木椅。茶杯搁凳腿边,手上拿支烟,烟灰掸一掸,随槟榔渣一起掉到地上。那些布满青筋、褐斑以及皱纹的手指,染上了茶、烟还有槟榔的气味,接着又摸起了麻将,于是麻将也染上了同样的气味。在香烟的作用下,屋子里渐渐变得烟熏雾缭。阳光从窄小的方形天窗洒下,于烟雾中现出半透明的柱状来。
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随着拆迁的到来,逐渐消散了。彼此熟识的老人们,从同一个村子搬向了不同的小区楼房。他们失去了院子,换来了独卫;失去了街坊邻里,换来了空调WiFi。这样的交换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我至今也想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没得选。
一天早晨,买完菜回来的娭毑,一跤摔在了楼梯间,从此一病不起。年事渐高的嗲嗲,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再下不来楼。健康的丧失,仿佛无形的监狱,将他们永远地困在了楼房中,直到生命终结。
看过他们的退休生活后,我不由得想起自己——晚年的我会有退休生活吗?我不知道。
根据网络上的段子,我的晚年似乎更可能是这样:某同事60大寿那天想请事假,而领导不批;执勤警察举枪对质劫匪时突发帕金森,手一偏就打爆了我通勤用的轮椅胎;罹患初期阿耳茨海默症的领导上班迷路,幸遇好心市民送回公司,及时赶上了重要会议;隔壁工位那个戴着助听器上班的同事,疑似在上班期间大小便失禁,午休结束后,大家发现他摸起来凉凉的,原来是死了……
当然,最可能发生的还是:包括我在内的大量银发老人,焦虑万分地到处投递简历,参加面试,却始终收不到offer。长期失业导致我们无力续上社保,自然也就拿不到养老金,于是只能白白消耗家里的粮食,终于遭到子女嫌弃,被他们扭送进了福利机构。
从此,人间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