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作》湖玄

60、警惕小说家

　　写于2024年，8月23日，18:29

　　就像菜有时令菜，书也有时令书。趁着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劲儿，我兴致勃勃地把茨威格的《断头王后》看完了。

　　《断头王后》的背景是法国大革命，故事主角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是路易十六的王后，作者从她不谙世事、不知人间疾苦的十四岁写起，一直写到她命丧断头台的三十八岁为止。

　　他之所以写下这本书，是为了还原一个真相，还原一个既非保皇党赞颂的“圣女”，也非革命党咒骂的“恶魔”，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的玛丽。这个普通人类十五岁远嫁法国，在日常生活中缺乏合适的教导和引导，于是逐渐成长为一个肤浅无知、贪图享乐、懒于担责的少女——就像很多人青春时期曾有过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她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就是她的人头。

　　茨威格对玛丽的一生是有同情的。比起探讨政治层面的对错，他更执着于用一种外冷内热的笔触细细描绘人性的光辉。临近人生终点的玛丽，终于觉醒了她身为王后该有的责任感与尊严感，对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也有了清晰的认知。面对革命法庭泼脏水般的刁难，她的从容对答赢得了不少平民的好感。这个经受过残酷命运煅烧的灵魂，此刻已经褪去了她那华而不实的洛可可式漂亮壳子，迸发出令人目眩的人性光辉出来。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王权走到末路，玛丽非死不可——以一个刻板的坏人形象。

　　根据很多历史学家的考证，路易十六其实是个好皇帝，玛丽王后虽说为人肤浅，却也并没干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乱·伦更是无稽之谈。那么，他俩到底是被什么送上断头台的呢？

　　我的答案是：故事。

　　“王后说，既然人民吃不上面包，那为什么不吃蛋糕。”
　　“王后随便一条项链就值200万（换算到现在超过1亿人民币）！”
　　“天啊，一个平民小家庭举全家之力拼死拼活干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如果大部分人吃不上面包，想必是少部分人吃得太过于多了！”
　　“王后乱·伦，该诛！”

　　故事确实可以撬动现实，革命党就是最好的例证，他们通过编写抹黑王后的小册子获取民心，最后将封建王权送上了断头台。

　　但我想，政治的根本问题也许在于，谁拿到权力，谁就迟早变成坏人。不是说这人本性变坏，而是他随便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哪怕只是勾勾手指，都能给千万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叫全世界都不堪忍受。

　　就算把国王换成资本家，或者圣贤王，或者脱口秀总统，或者人民，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那就是换成谁都没用，唯有人间的惨剧永恒。

　　也许总有一天，人类会忍不住再换个AI执政试试，毕竟它高效、公正、透明、不贪污腐败，实在是很有诱惑力。可那样一来又要提防AI的修理工。

　　总之，这样的麻烦没完没了，无穷无尽。断头台永远也不会吃饱。更何况，总该有人要为喝下肚的茅台流出等量的鲜血。

　　这世上永远不乏类似《断头王后》的例子，其中一个成功的典例是《圣经》，另一个更成功的，则叫作“历史”。

　　人们往往认为，所谓故事，只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解闷玩意，对现实世界形不成多大的扰动，却忽视了它在重塑人类脑回路方面所具有的杰出力量。毫不夸张地说，故事是比核弹更有力也更危险的杀伤性武器，因为它直指人心。

　　不光是革命时期，在和平年代，信任小说家同样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故事的定义也变得更加广泛。小说、广告、电影、新闻、讲座……故事的种类之丰，空前未有，简直到了让人无处可逃的地步。

　　很多故事热衷于描绘极小概率事件，并将其表现得稀松平常，比如“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的现代童话，比如“天道酬勤”的虚假定律，比如将家庭幸福定义为“贷款给女儿过生日”，等等。

　　正所谓“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某类故事看多了后，读者不难形成刻板印象，觉得某些本该是小概率的事件其实是大概率事件，是可信赖的真相本身，是铁律。人们错把故事寓言当现实预言，错把片面巷闻当全部事实，错把假把式当模仿范本，一步步沦为故事的信徒，思想和行为彻底被故事支配，白白付出惨痛代价而不自知。

　　应当警惕故事，警惕小说家——这群过于擅长讲故事的人，以及警惕那些高呼“言论自由”与“创作自由”，却对“自由”背后的危害只字不提的人。我们大可睁眼看看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本就属于玩弄言论武器的好手，是不是伺机躲在名为“自由”的混沌背后，假装要为广大的听众谋求利益，实则是自己想成为既得利益者？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好故事的力量，它在给人们带来免费乐子的背后，索取的代价其实是极其高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