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作》湖玄

58、走出伊甸园

　　写于2024年，7月17日，20:07

　　在夏娃的诱惑下，亚当吃下了禁果，从此拥有了智慧。作为代价，他被逐出了伊甸园。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故事只会在神话中出现，直到我看了《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这是一本科幻小说，男主角查理是个先天性苯丙酮尿症患者，智商只有68，他渴望拥有正常人般的智慧，于是接受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例提升智力的脑部手术实验。

　　该小说在写作手法上的创新让我觉得有趣：作者以第一人称日记为载体，通过每篇日记错别字的多少来展现查理的智力变化。手术后，他的智商从68涨到185，日记也从通篇错字与病句变得日臻完美，甚至越来越高深晦涩。他信心满满地期待着自己聪慧的未来，以为迎接他的将会是掌声、拥抱与亲吻，不料却是众叛亲离。

　　在好心收留他工作的面包店里，他识破了同事背着老板吃回扣的丑事，识破了他们过去对自己的嘲笑和整蛊，另外，他突然变得过于聪慧的工作能力与学习能力，也让同事们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遭到集体弹劾，丢了工作。

　　他试图去女友那里找安慰。然而，一次又一次的约会与闲聊，让女友逐渐意识到，她再也跟不上他的思路。智商正常的她，如今竟反过来成了白痴。而他那难以掩藏的轻蔑与傲慢，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把她刺得鲜血直流。她再也受不了了，向他提了分手。他失去了爱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针对这次智力手术实验，查理的主治医生团队开设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心理学会议，他们邀请查理参加。会议上，查理察觉到学术会议的虚伪空洞，以及学术圈专家的名不副实，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自己竟被众人当实验品一样审视。作为反抗，他放跑了另一个实验品，那只与他一起出席会议的小白鼠阿尔吉侬。两者的出逃弄得会议现场大乱。人们认为他忘恩负义，他也并不否认。自此以后，他的恩人们很难再给他好脸色。

　　出逃之后，孤苦无依的查理突然很想回家，回到那个抛弃了自己二十五年的家里。好不容易再次找到家人，映入眼中的却并非父母惊喜和骄傲的神情，而是一个早已离婚的、破碎的家庭。父亲认不出他了，母亲也患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无法再给予他正常的回应。聪慧的妹妹虽然记得他，而且一直很想念他，却也渴望今后能够依赖他。他承受不起那份依赖，只能落荒而逃。

　　无数个夜晚，他频繁出入酒吧与舞厅，拥抱他并不爱的女人，在极度的空虚之中，虚掷自己宝贵的光阴。他不明白，为什么出众的智慧没能为他带来预想中的幸福快乐，反而让他遭到了最残忍的放逐。

　　也许，亚当在离开伊甸园的时候，也曾怀着同样的困惑：比起陷害、嘲笑、虚荣、贪婪、嫉妒、杀戮和淫·欲，为什么竟是自知羞耻的智慧最为禁忌呢？为什么正直善良的上帝不希望人类变聪明，邪恶坏心眼的魔鬼却希望人类变聪明？变聪明难道就是一件这么沉重的罪恶吗，沉重到要以放逐作为惩罚？

　　我忽然想到猫。

　　从古埃及的壁画可知，猫的历史几乎和人类一样长，但猫却没有进化出足以匹敌人类的智慧。人类可以轻易投出毁灭性的原子弹，可以轻易制造全球变暖，融化两极冰川，可以轻易让载满石油的轮船覆灭，让整个太平洋生灵涂炭……

　　这些，都是猫做不到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智慧让人类拥有更大的能力去作恶，“智慧即为万罪之源”的说辞是说得通的。既然智慧如此禁忌，为何上帝不打从最一开始就看管好智慧树呢，就像后来重兵把守生命树一样？明明是禁止小白鼠食用的东西，却又明晃晃地放进小白鼠日常生活的笼子里，毫不设防。如果不是他过于疏忽大意，那就只能理解为是蓄谋已久。难道人类获得智慧一事，只是上帝故意策划的一场恶趣味实验吗？那么，“夺去全人类的智识”岂不就相当于给上帝的实验捣乱，而且明面上还能高举“消灭人类原罪”的大旗？

　　想想就很有意思。

　　如果人类文明覆灭，人类智识退回混沌之初，再不能向前一步，是否就能实现老庄哲学中描述的理想国了呢？人们再也不用任由房贷、车贷、分期付款、付费会员等高科技像水蛭一样爬满全身，也不用被各种先进手段撵着加班直至猝死，更不用尔虞我诈，战火熏天……我们将活得像野猫和燕子一样轻松自由。

　　扯远了，回到小说本身。

　　查理从智商68涨到185后，他第一次走出了伊甸园。也许刚开始他确实不适应，但我想他一定不后悔。他迟早能适应这世间残酷的一切，毕竟他的智商高于常人那么多。但就在我这么猜想的时候，更残酷的事发生了。

　　通过查阅资料，他发现智商提升手术的效力并不是永久性的。这就像抛上天空的铅球注定要落回地面一样。很快，他的智力再度发生了退化。

　　看到他在渐渐变回白痴的过程中不断挣扎时，我几欲落泪。我联想到身边一些的老人，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从提笔忘字，到出门忘路，再到变得谁也不认得，家里走路平地摔，洗澡再也无法自理，时不时还会失禁……曾经无比骄傲、健康和聪慧的他们，在一点点地被名为“衰老”的沼泽吞没殆尽时，大约也与查理一样感到挣扎。

　　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来到这样的时刻，聪明不再，只剩懊丧。彼时，我回首往事，会发现自己此生最好的年岁全被白白浪费。

　　看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后，人们会意识到应当珍惜视力。同理，看完《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后，我也该学会珍惜自己的智识。

　　说心里话，我并不希望小说走向这样悲惨的结局。我希望正值盛年的聪明查理能看破“大智若愚”的真理，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笨蛋，重获世人的接纳。对于高智商的他而言，这应该很容易，就像福尔摩斯伪装成老太太一样容易。可查理竟真的变回了笨蛋，阿尔吉侬也惨死笼中。这太残忍了。比从未拥有更残忍的，莫过于短暂拥有后再失去。

　　自古以来，人类就喜欢做“变聪明”的美梦，却又不敢梦得太过于大胆。“笨蛋变天才”的故事，似乎总喜欢以悲剧收尾，好显出一种“有得必有失”的公允。

　　比如《聊斋》卷二第五篇的《陆判》，就讲述了一个同类型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朱尔旦生性善良却迟钝，陆判官为他换了一颗慧心，让他变成了聪明人。于是，朱尔旦考取功名，人生大顺。但他并不满足。他觉得妻子丑陋，又合谋陆判官给自己妻子换了个漂亮的头颅，结果惹来了麻烦。电视剧版的《聊斋》对这个故事做了进一步改编，将变聪明后的朱尔旦写得非常阴狠邪恶，不仅虐待换头后的妻子，而且视人命如草芥，等等。最后，朱尔旦落得个恶有恶报的结局。

　　以上故事的悲剧性让我意识到，面对上帝或者恶魔递来的苹果，人类似乎还怀有本能的警惕——既感到诱惑不可抗拒，又害怕爽完以后要付出更惨烈的代价。

　　其实不必这么保守。

　　既然我们只是一群小白鼠，那伊甸园就不过是个老鼠笼子，不妨用名为“智慧”的钥匙打开笼子，大胆迈步走出去看看，也许能邂逅到别样的景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