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聊聊苏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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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4年1月31日，12:05
手中，林语堂先生所著的《苏东坡传》，不知不觉已翻过最后一页，我合上书，抬头看向窗外，试图放松一下双眼。
乳白的雨雾将窗外的远山隐没，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仿佛一幅巨大的水墨画，静静伫立在这广阔天地之间。我恍然觉得，千年以前的杭州映入苏轼眼中时，至少有那么一帧景象，同我此刻所见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黄龙体育中心当时还不是黄龙体育中心，玉古路也不叫玉古路。
身在杭州而读苏轼，感觉就是这样奇妙，明明时间上隔着千年的错位，空间的重叠却让人觉得他近在咫尺。想到这里，我举起手中的茶杯，与对面的虚空碰了一下。反正他说过，“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1]”，应该不会计较我的冒犯之举。
人们常说，林语堂先生这本《苏东坡传》，就是一位唯粉视角下的爱豆的一生，滤镜太过于重。但说真的，这可是苏东坡诶！全天下谁能不爱他呢？
最初，二十岁出头的他，在策论中考了全国第二，后又在制科中拿下宋朝空前绝后的“百年第一”。宋仁宗高兴地说，自己给后代找到了两个宰相之才，指的就是苏轼和苏辙。可惜，后代皇帝对此并不领情，将苏轼一贬再贬。
在政敌们极尽所能的折腾下，苏轼的余生过得实在坎坷。频繁迁居偏远异乡的他，有时整整半年领不到一分钱工资，不得不忍饥挨饿，靠邻里亲友的接济度日。
一个旷世天才被社会这样对待，历史上并不少见，但苏轼绝对是所有天才中最想得开的。我之所以想看他的传记，也是因为想要了解，他到底是怎样把苦涩的生活过出这般甜美的滋味来的。
京城的翰林学士当得不痛快，就去杭州欣赏钱塘江大潮，去泛舟西湖，去治水利，修苏堤，研究美食的N种做法，随手满足陌生人求赠字画的愿望，在当地结交了大把的僧侣和名妓……这是他的活法。在杭州的这段日子，他过得如鱼得水，逍遥自在，简直比在京城还爽。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2]” 他如是写道。
政敌不愿看他爽，把他贬去偏远混乱的惠州。他就享受起了岭南荔枝、枇杷和香蕉等热带水果，琢磨烤羊脊的烹饪妙法。他见当地有极具特色的家酿酒，于是自己也学着酿，橘子酒、桂酒、蜜酒，全被他酿了个遍。邻居试之，无不腹泻。
他还亲自动手在山上盖了个小房子住，给旁边的空地种上橘子树、柚子树、杨梅树、荔枝树，闲时出门钓钓鱼，或者去邻居家蹭两口酒喝，生活又变得美滋滋。
房子才盖好两个月，政敌再次出手，把他贬去当时最偏远的海外——儋州。海南太守久慕苏轼大名，热情地为他接风洗尘，设盛宴款待，结果被政敌以“厚待罪臣”之名革职。一套杀鸡儆猴的把戏耍下来，政敌们心想，这下苏轼的苦日子总该开始了。
他们又错了。
对于海南的生活，苏轼这样写道：“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3]”其乐观豁达的心态，委实令我佩服。
古代的海南囿于交通，经常物资紧缺，用苏轼自己的话来说，是“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4]”。他总有一套理论宽慰自己，也宽慰远方关心他的人。缺米的时候，他甚至说这世上有“食阳光而止饿”之法，说得煞有介事，让听者恍觉，这阳光尝起来味道一定不错。
“倘若哲学有何用处，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5]”对苏轼这个精通儒释道三家哲学的乐天派，林语堂这样点评道。
缺米不让苏轼觉得要命，缺墨却着实让他感到要命了，他不得不自己试着制墨，在烧松脂的过程中，一失手差点把整个屋子都烧掉。即便他制墨如此不熟练，还是会有卖墨人打着他的名头，假称自己跟苏轼学过制墨，从而把墨卖出高价。
当地的黎族人，当时出了名的难打交道，苏轼琢磨原因，认为是这里的官员向来不以公平之道对待黎族人，这才频频发生黎族人自行执法的惨剧。苏轼与黎族人相处还算融洽，附近的猎鹿人有时还会上门送他一些新到手的鹿肉，让他一饱口福。如果用今天的话来形容他，称他为“社牛”绝不夸张。
无论到哪儿，苏轼都能把那儿过成新的人间天堂。就算把他一贬再贬，从北贬到南，从海内贬到海外，甚至哪怕从古代贬到现代，他一定也能适应下来，并很快就找到独属于他的神仙般的生活节奏。他拥有着能与一切艰苦环境和解的神奇能力。
不同于苏轼的豁达，我一直有着非常典型的现代人的烦恼，无论在哪儿，我都能给自己找到一大堆不痛快。但批判的话是永远说不完的，解决方法也是永远不会有的——不然也不会在几千年来不断吸引新的天才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如果一个人生活在现代，却无法欣赏和享受科技文明美好的一面，而只打算鱼死网破地抗争到底，那么余生等待他的只有绝望和痛苦。
而如果像苏轼一样，换个角度去面对这个社会，不是痛恨而是欣赏，那么，柏油马路上日夜不息的噪音就能顷刻转化为延绵无尽的海涛之声，变得悦耳起来。
窗外，一道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响起，把我的思绪拽回了眼前的杭州——如今，比起“人间天堂”，年轻人更愿意称它为“卷都”，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更多的是“996加班福报”、“美食荒漠”、“理发巨贵”……要想重新体会到这座城市的好，可能还需借助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文字的绳索。
卡尔维诺曾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说，威尼斯是一座不能用语言描述的城市，只能经历，不能描述，否则每说出来一个字都是在不断失去它。我想杭州正相反，杭州是一座汲取语言而生长的城市，必须在经历中不断描述它，因为每说出来一个字，都能采撷到一个全新的它。在这些采撷中，又属苏轼的文字最为闪耀。
也许，好的文学家就像神箭手，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让文字的利箭射穿几千年的时空，一发命中上亿人的靶心。
平日逛西湖，时而有所得，时而有所不得，我会想起他那句：“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浅深随所得，谁能识其全？”[6]
回到局促的出租屋，我举起书籍，懒懒地蜷在斗室间阅读，会想起他那句：“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7]
提笔写东西，写出来的字无处可去，无人回应，我会想起他那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8]
而当事业不顺，失业危机如达摩力克之剑高悬头顶时，我又会想起他那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9]”以及他那句俏皮可爱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10]”。甚至想起他对后代仕途的期望：“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1]”
我常自嘲，自己虽远不如苏轼有才，日子到底是过得比他舒服多了，可见社会待我不薄，时运也还不算差。
林语堂先生的这本《苏东坡传》，除了展现苏轼的豁达一面之外，还在另一处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它揭示了古今政治的惊人相似，以及人类历史的不断重演。
从古代不堪青苗贷的农人，到现代不堪房贷的社畜，从古代科考的举荐之弊，到现代升学的推免之弊，从古代官场的推诿扯皮不作为，到现代官场的废话文学，以及泛滥成灾的冗吏之弊，还有权力资本倾轧小生意人等问题……足可见，没有什么委屈是倒霉的现代人独一份的，也没有什么社会积弊是不能付之以释然一笑的。与其责备自己，不如宽恕时代，与美好的生活达成和解。
更何况，这份美好的生活既不要求有钱，也不要求有安稳，只要求有一颗懂得过日子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聊聊苏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