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作》湖玄

52、随机

　　写于2024年，1月21日，16:54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时，我听到彩票店门口有两人在争吵，其中一人说：“这不公平。”另一人说：“都是随机的，这还不公平，你想要怎样才公平？”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吵什么，只想起些关于“随机”的旧事。

　　小升初时，我以年级前二十的成绩入学。学校授予我两千块钱奖学金，随即把我扔进了全年级最差的班里。

　　具体有多差呢？

　　举个例子，如果有人说他英语是体育老师教的，那大概率是玩笑话，但这对初中的我而言，却是真的——那老师教我们班英语，教隔壁班体育，最要命的是，体育才是他真正的专业。他英语口语非常吃力，会尽量避免跟我们说英文。甚至在需要领读课文时，也会非常鸡贼地点名英语成绩好的同学，让学生来领读。与此同时，隔壁班配置的英语老师却是全英文授课的。

　　整整三年，我们班的总成绩一直稳居全年级倒数第一，荣升至倒数第二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发生一次，班主任都能开心到恨不得开香槟庆祝。

　　由于最初的分班是“随机”的，所以我们班天然被其他班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的一切荣誉都是自己努力争取而来的，而我们的一切糟糕，则都是我们咎由自取。

　　当时，全市各初中盛行按成绩排名来分班，“实验班”，“重点班”，类似名词层出不穷。像我这样的分班结果是罕见的。父母自然也感到了异常，于是跑来学校，问老师这分班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师给出的回答是：“哎呀，不存在什么好班差班，在哪个班读书都一样，主要靠小孩自己自觉嘛。我们学校的分班是完全随机的，非常公平。因为我们希望好学生和差学生能充分混合在一起，互帮互助，这样才能带动整体发展。没有谁注定永远差，也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好，不是吗？如果把好的资源过度集中到一起，那岂不是就等于彻底抛弃另一部分学生吗？那太残忍了，那不是我们学校认同的教学理念。我们是绝不会偏袒或抛弃任何一名学生的。”

　　末了，她喊出了一句当年非常流行的电视剧口号：“不抛弃，不放弃！”

　　父母听完，半茫然半感动地点点头，然后离开了，独留我一个人面对接下来长达三年的中学生涯。

　　为了扭转学习成绩造成的丑陋败局，班主任决定从卫生劳动加分方面另辟蹊径。于是，在这个班里，不小心说了句方言被抓住，就要罚扫楼梯，课间脚步稍快一点，被判为“冲跑”之罪，也要罚擦走廊，我还因课余看《随想录》被罚刷过公厕。当老师愤怒地把《随想录》摔过我头顶，厉声质问我看的都是什么东西时，我心里也大致清楚他是什么东西了。

　　这些老师根本就教不了学生多少知识，于是索性扯上“要想成才，先学做人”的遮羞布，一边说着“为你好”的话语，一边高举惩罚的大棒，到处找茬挑错，强迫学生成为免费的清洁工，从而大大节省校园卫生开支。至于学生被浪费了大量学习时间怎么办？他们并不在乎。

　　不，不光是不在乎。他们甚至会担心这帮普通班的尖子生成绩太过于好。万一学生借助中考去了更好的高中，而没有留在本校高中部发展，那他们KPI的损失就大了。为此，班主任暗暗对学生使绊子也不足为奇。

　　到了初三，又一次“随机”事件降临了，班里重新分配了宿舍，而我，被分到了全班纪律最差的宿舍里。舍友深夜吃零食、开party、闲聊打闹，甚至凌晨四点突然打开水龙头哗哗洗澡，都是常态。我本是个秒秒钟就能入睡的人，这次却体验了整整一年的失眠。

　　在这期间，我屡屡向班主任提出抗议，然而她仅凭一句“公平随机，互帮互助”，就封堵住了我一切苍白的辩词。

　　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我都在想，如果随机之神真的存在，它一定长得很像双面人，左半边脸慈眉善目，右半边则阴狠可怖。而且它永远会把最可怖的那一面朝向我。

　　以上还不是学校的全部损招。

　　接着，老师们又开始找学生单独谈话，要求学生在中考前就交纳好几千块钱的保证金，保证高中留在本校就读。如果违约，概不退钱。反之，如果拒绝缴纳，则会被本校高中部拉入黑名单，不予录取。这个保证金还有个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的名头，叫“高一预缴学费”。

　　虽然班主任没明说，但我知道，这次谈话学生的名单绝不是随机的，而是通过校内的模拟中考严格筛选出来的。

　　直到这时，所有不可理解的线索终于合并，一齐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让我清楚地察觉到——打从一开始，老师谈及的随机分班机制，就只针对我们这种没关系网的穷学生。只有我们，才会被“随机”到差班里。至于那些有关系网的，都碰巧集中在师资力量最好的那个班，从而幸免遭受摧残。

　　那个幸运的班级，班号的个位数碰巧是数字1，而我们班的班号，个位数却是全年级最大的数字8——班号与成绩排名，竟能如此完美地重合。

　　至于“随机”分配宿舍的玄机，就更不言自明了。显然，它只用于恶心我这种“怀有二心”的刺头儿。

　　这些严重违背概率学的发现，把我拖入了负面情绪的深渊，我感到无力，绝望，惊恐，愤怒，憎恨……

　　最初，我一脚踩进了这帮成年人精心编造的名为“随机”的谎言陷阱，于是黑色铁笼从天而降，一层套住一层，把我牢牢困在原地。从过去到未来，整整六年，我都将无法从这个地狱挣脱出去。

　　中考失利，再加上保证金的强力束缚，我不得不满腹怨气地留在了本校高中。对此，我只能苦涩地自嘲：人类出于对宠物的爱，会剪去鹦鹉的翅羽，割去家猫的蛋子。同样，老师出于对学生的爱与不舍，折断了学生的未来，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

　　不过，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高中，我遇到了人生中最好的老师，通过他的帮助，我的高考好歹有了一个理想的结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多年以后，出于业余兴趣，我学了点编程，编程老师再次讲到了“随机”这个词，这个曾经深深刺痛过我的概念。

　　他说，这世上不存在真正的随机，一个绝对客观的随机数列生成器是无法被编写出来的。我们使用过的一切所谓的随机程序，实际上都是假随机。

　　我编程学得很烂，无法断定他所言是否属实，但联想到初中的经历，我突然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以公平粉饰太平的社会，“随机”这个词，其实另有深意。

　　我明明从不相信“随机”抽奖，也不相信“随机”的弹珠游戏赌博，不相信将军出战前“随机”抛出的硬币，也不相信卜卦者“随机”摇出的竹签，更不相信车牌、期房以及土拍的“随机”摇号，然而为什么，当初却轻易就相信了老师口中的“随机”？我甚至都没有去好好了解一下，他们的“随机”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不过，就算了解了，就算及时戳破，又能怎样呢？资源的天秤向我这种人倾斜的概率，注定永远是零。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随机不随机，有的只是利益一致不一致。

　　街边的两人还在为“随机”争吵。我却突然感到了释怀。我想我以后不会再为这个词语困惑或者愤怒，也不会再对它抱以任何虚妄的侥幸或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