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作》湖玄

43、兼职

　　写于2023年，11月10日，19:06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有过很多次兼职。

　　第一次是在一家廉价饰品店当销售，那是2013年，当时我刚结束高考，迎来了这辈子最长的一个暑假。

　　我面试的这家饰品店像个低配版的MINISO，什么都卖：雨伞，手表，头绳，首饰，护肤品，充电线，水晶球，相框，文具，等等，大部分都是比较小女生的廉价玩意。

　　店长给我的开价是按30块钱一天计算，月结，至少做满一个月。我决定先只做一个月试试水。店长答应我月底一次性结900，提成另算。

　　干销售并没有想象中简单，我必须记住各个货品的所在位置，使用体验，还价余地，卖掉货品之后要及时补货。每位顾客进来时，我都必须一路尾随，防止对方偷东西。顺便给对方推荐一些我根本不熟悉的物品，昧着良心夸它们如何如何好用。结账时，我还必须竭尽全力忽悠顾客办会员卡。

　　我们上班的时间段是这样分配的：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合计13小时，均等地拆分早班、中班、晚班，每天要上两个班——例如早班加中班，那么就是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上班期间的饭点时刻，员工可以轮流缩在店里某个角落蹲着吃会儿饭，然后接着干活。吃饭时长没有明文规定，但如果超过二十分钟，店长会不高兴。周末无休，但是店长还是主动赏了我一天休假，日子任选。

　　不得不说，一天站将近十小时还是挺累的，每次下班回家后，我基本都是倒头躺下不再动弹的状态，直到第二天再起个大早去上班。

　　和我一起工作的一共两个同事，我们三人平时两两轮岗，提成各自分开计算。同事A比我大十多岁，性格温和，稳健而能干，梦想是自己开店。同事B与我年龄相仿却是正式工，相似的年龄导致我们共同话题也更多一点。

　　我休假那天，同事B刚与店长大吵完一架，心情十分不好，哭着打电话给我，拉我去市中心陪她逛街散心。一路上，她一直和我吐槽店长这人怎么怎么不好。为了安慰她，我也跟着一起吐槽了两句。

　　我第一次察觉到，吐槽上司是一件多么解压、多么能拉近同事距离的美事。

　　吐槽店长让我既愧疚又痛快，不过平时，她对我和同事B的态度确实说不上好。

　　“考上好大学又怎样，干起活来不还是菜？”她经常这么训我。那时还没有“职场pua”这个概念，我只当她天生就是这么个暴脾气。

　　店里每个月会进一两次货，进货那天是最累的，我们得提前来上班，进行卸货和搬运。一袋又一袋黑色的大塑料袋，里面装着数不清的货品，不说几千件也有几百件。货品从袋子里哗啦啦倒出来，铺满一地，像一堆花花绿绿的廉价垃圾。

　　接着，我们给每个货品贴价签，分门别类地摆上货架。货品进价3块钱一大袋，卖的时候标价却是1元每件起步，动辄15到25元，甚至更高。 这让我深深感到了逛街购物是件被价格愚弄的事。为了在消费中感受到一点点虚幻的快乐，人们不得不为商品背后高额的店租和人力成本买单，实际到手的货品根本不值几毛钱。

　　朋友得知我在这里打工，非常捧场地来店里逛了一圈，一口气买了五六十块钱东西，只为帮我赚点提成。这让我既觉得不好意思又没必要，他其实不如直接给我五六十块钱现金，因为到我手里的提成只有五六毛钱。

　　干满一个月后，我找老板结算工资。我本以为到手起码九百，毕竟还有额外提成，我甚至还幻想着自己说不定能破一千，但没想到，最后到手只有七百多。

　　扣钱的理由很多。比如有一天早上我迟到了一分钟——这一分钟是按店长的手表计算的。再比如，上班前三天是试工是无薪的——这似乎是底层行业的某种常识，而当时的我并不具备这种常识，也并不想具备。

　　此外，我唯一的一天休假也成了被狠狠扣钱的理由。

　　“可休假是你们主动给的。”我争辩起来。

　　“我只说给你休假，又没说不扣钱。”店长说，“哪有休假给钱的？休假当然扣钱！你见过这世上有几个行业休假带薪？”

　　我一时语塞，努力从自己贫乏的知识储备里搜寻例子：“教师行业……”

　　“我们又不是教师行业！”店长冷笑着，拉来同事B同我说理，同事B也对我恶语相向，嘲讽我不懂规矩。

　　诚然，她没必要为了一个行将离开的同事砸自己饭碗，哪怕那个同事曾经聊得很开心。我回想自己休假那天陪了她一整天，心里感到受伤。

　　“而且你才高中毕业，还没成年，说起来算是童工，去哪里都找不到工作的。我们勉为其难收下你，按成年人的规矩给你结算工钱，不错了。”店长再次搬出一条杀价的理由。

　　我顿时痛恨起了“童工”这个词，心想这不是欺负小孩吗？明明成年人的活儿我一件也没少干！

　　其实，国内定义的童工是16岁而不是18岁，我当时已经17了，按理，不算是童工。但她从我上班第一天起就这么言之凿凿地告诉我，我一直信以为真，也没想过他们怎么可能有胆子雇佣真正的童工。“童工”的定义有问题一事，我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

　　这次兼职让我初尝了“店小欺人”的苦，因此我打定主意，下次兼职要去一个正规的地方。

　　我找到了市政府的实习。1200一个月，周末双休，中午有两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对于像我这种路远不方便回家的员工，还允许趴会议室里午睡。这里中午包工作餐，偶尔会带大家下馆子。我一下子感觉自己来到了天堂。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和无穷无尽的文件打交道，检查它们是否合规，不合规的文件要打回去让人修改。当时正值创建文明城市，所有部门的文件都要送过来审，从住建局到军分区，什么部门都有。每当我告诉他们文件不合格的时候，他们就会露出怀疑的眼神，觉得我是不是在故意刁难人。其实不是的。如果他们愿意多等十分钟，我完全可以从桌上抄起厚厚的规范，逐条翻给他们看，每一条审核规范都是白纸黑字写明的，完全有据可查。

　　但也无怪乎他们情绪不好。我记得我负责的一个部门已经被打回去修改三次了，每次上门跑腿的还都是同一个人，当她听到我说第四次还是不合格时，她的情绪顿时崩溃了，咆哮着要叫我组长出来给个解释。

　　组长是临时从国税局借调过来的人，性格很好，擅长沟通，出来安抚了对方一会儿之后，对方就平心敛气下来，抱起一大袋沉甸甸的A3文件回去修改去了。

　　有时候，我也会心生疑惑，好奇一个项目的运作真的有必要牵扯到这么庞大的文件数量和人力劳动吗？

　　我们的工作模式是一个组长带两到三个实习生，一个办公室一般两三个组长。组长加上实习生，统共16人。实习生同组长一样享有自己的办公桌。同事间的相处氛围很好，但彼此也打量得很细。

　　记得我们办公室里有一位年迈的日报编辑，坐靠窗位置，与我斜对角。有一次，他叫住了我，问我今天穿的是不是和昨天同一条牛仔裤，而且前天似乎也是这条。“莫非明天也是这条吗？”他问。他还说，他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我牛仔裤的纽扣位置太特别了，有三颗垂在腿侧。

　　当时正值盛夏，不勤换牛仔裤被当众揭穿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我撒谎说是因为贪便宜买了两条一样的在轮着穿。这当然没有骗过他，但他也没有继续戳穿，而是会意地笑了笑。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天天穿校服，裤子两天没更换什么的，实在不是件惹人注目的事。但工作场所显然不比学校，是应当注意形象的。从此，我每天都把自己从头到脚换一遍，生怕为单位带来不好的感官影响。

　　在市政府兼职的时候，我们不怎么加班，最晚的一次才到晚上八点。这对当时的我而言感觉像天塌了一样。下班瞬间，我狂奔出了办公楼，差点就没赶上末班公交。

　　如今的我，已经能心平气和加班到地铁末班之后了，也就是凌晨十一点半。遇到这种情况，我会选择骑小电驴回家。万一小电驴半路上没电了，我也能心平气和地推着回家去。当然这是后话。

　　在市政府的实习，我并没做满一个月，因为我参与的项目只花了二十来天就结项了。虽未做满一个月，1200的工钱却一分钱没少，这让我感到很惊喜。他们还给了我一份盖有公章的实习证明，我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毫不珍惜地随手塞进了书包，没多久就弄丢了。

　　当时的我一定不知道，自己打了一次平生以来最好打的一份工，那是我离无数社畜梦寐以求的乌托邦——也就是体制内——最近的一次。

　　我不知道别人高考后的暑假怎么度过的，但这就是我高考后的暑假——兼职。我当时觉得自己有点惨。毕竟身边的同学不是去毕业旅行了，就是报班学习心仪已久的吉他之类的兴趣班去了，或者相约去看偶像的演唱会，有的甚至还得到了家里不错的物质奖励。

　　而我，却一直在兼职。

　　兼职只让我付出了体力，却并没换来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的收入最后无一不是拿去充了学费或者家里的网费，或者置办上学必须用到的电脑等等。奖学金的下场也差不多。这让当时的我很气恼。我无数次冲家里发脾气，最后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家人的无辜和自己的幼稚。

　　毕竟，兼职的意义本就在于帮家里人分担重担，以及体验更加多样的人生。

　　到了大学，我依然在兼职。

　　刚开始，我想应聘学校里的勤工俭学岗位，面试后却被告知能力不足而惨遭淘汰。我寻思不愧是名校，比市政府实习的竞争激烈多了。

　　后来有关系较好的同班同学知道了我的求职意愿，说给我介绍活，是在一个公司帮忙登记Excel信息，需要翘课兼职，工资日结，一天50，她自己也在那里干，感觉很靠谱。

　　我去干了一天，干得头昏脑涨，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磨人的数据录入工作。更难受的是，我心里充满了翘课的负罪感。

　　下班时，我找负责人结算工钱，她说回头走完公司财务后打我银行卡里，需要等上几天。

　　其实这是谎话，她是正式工，试图用这种方式在摸鱼的同时完成公司交代的任务，是不可能明目张胆找财务报销的。但当时我也不懂。

　　一个月过去了，我也没见着钱，我感觉她可能已经把我给忘了，于是每天一个电话打过去催款，免得她真的忘了我。头两天她还耐心说快了，她再催催财务，后来她突然就改口了，说钱早就打给我同学银行卡了，是我们自己内部没协调清楚，反而天天来烦她，实在是很讨厌。

　　于是我又去找我同学，她说她没收到我的工钱，我说那要不一起找负责人去说说这事，她冷漠地拒绝了，说最近很忙，没空，也不想和负责人电话沟通，更不想为了我去得罪对方。

　　我得知她在那个公司兼职了很长时间，想必她的工钱确实是正常拿了的，不然谁也不会白打工这么久。但到底我的工钱是负责人压根就没给呢，还是我同学拿了后不愿意给我呢，还是我被同学作为免费人情卖给了负责人呢？我无从知晓。

　　此事以后，这个同学就彻底疏远我了。我损失了一段友情，一天的劳力，还有八节课，最后却什么也没获得。这次教训让我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翘课去兼职是不划算的，一节课的价值远不止50块钱，更何况一整天的课。

　　确定了“兼职不翘课”的原则后，我找到了第二份兼职，软件培训班。夜晚授课，遇到我晚上有课的情况，可以灵活调整软件课的课表。每节课200元薪资，学员20人左右。

　　有时，上课的学生里会有我自己的同学，这非常尴尬。其中一个还私下找我说，她愿意付双倍工资，问我可不可以当她一个人的私教。我怕麻烦就拒绝了。

　　事后，领导问我，我在这里打工，我的同学却在这里花钱享受我的服务，我心里会不会不平衡。

　　我回答，还好，各取所需。

　　其实并不好。

　　后来，学校里关于我的一些闲言碎语传开了，说我这种人，连同学和学弟学妹的钱都赚，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我听了后，心里感觉不太舒服。正好当时准备全力以赴考研，就辞职了。

　　考上研后，我依旧经常兼职，包括考研辅导和项目私活等等，囿于篇幅就不详述了。

　　回想起来，兼职带给我的钱和快乐都很少，可能我从小就不是个乐天派的打工仔。兼职带给我的，更多的是一些心性上的磨砺，比如放低对他人的期待，以及满足他人的期待，等等。

　　我从小是个心气很高的人，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兼职的经历让我意识到了学着去讨人喜欢的必要——这能减轻阻力和痛苦，提高工作效率。

　　不过，关于如何讨人喜欢这点，我至今也没学太会。可能是天生缺乏这方面的悟性，或者在社会上遭的毒打尚且不够剧烈，所以才一直开不了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