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捅马蜂窝记 ...
-
写于2023年，7月18日，23:20
对建筑师而言，研究动物的巢穴有着奇特的乐趣。
但这乐趣不过是一种叶公好龙罢了。就拿马蜂窝来说，虽然我常对蜂类动物的建筑能力赞不绝口，可当它们亲手把杰作怼到窗边时，我的第一反应果然还是：“喂，119吗？可以麻烦您上门一趟，帮忙灭个马蜂窝吗？”
其实，造个马蜂窝还挺不容易的。
建巢之初，只有蜂王独自一人——哦不，是独自一蜂——在干活，因为马蜂的分群方式与蜜蜂不同，新诞生的王没有现成的工蜂跟随，它必须同时是国王，也是军人，是建筑师，也是母亲，更是觅食的好猎手。
一个蜂窝从无到有，耗时常为两个月。在宜人的五月时节，蜂王会完成选址，开始筑巢。
马蜂偏好阳光充足、环境安静、通风良好且位置安全的地方，因此常选在朝南的屋檐下方挂角处。然后，它会采集些树皮或叶子之类的植物纤维，将其咀嚼成一种类似纸浆的物质，再一点一点吐出来，堆砌涂抹上去，就像天蚕吃桑叶倒带播放的过程一样。这样就慢慢砌出了一个褐色的纸质宫殿。
马蜂的蜂巢可分为三类，像我窗外挂着的这种，属于悬吊式。要搭一个悬吊式的蜂窝，首先需要定点位。在这里，蜂王会立上一根倒挂的柱基，也叫做巢柄，短短的，大约拇指粗细。为了防止家园将来遭受蚁害，蜂王会在巢柄上涂抹蚂蚁讨厌的物质。
有了巢柄后，蜂王就可以长时间盘绕其上，开始做巢壳。最初的巢壳就像一个倒扣的小碗，能起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壳内留有很多不规则的小空腔，形成优越的保温效果。到最后，巢壳会把蜂巢完全裹住，只在底部留出窄小的圆洞供马蜂出入。
有意思的是，在施工的过程中，随着植物纤维这种原料的不断更换，加上蜂王又是线性的施工方式，生产出来的巢壳会布满横向细纹，颜色偏褐，深浅不一，散发出手工陶坯般细腻而朴素的美感。如果人为地给马蜂喂食花里胡哨的彩纸，甚至还能收获一个梦幻彩虹色的马蜂窝。
（蜂王：听我说，谢谢你……）
遮雨用的巢壳初具规模后，就可以开始做巢脾了。巢脾的每个空间单元都是相同尺寸的六边形筒状房间，彼此紧挨在一起。每个房间壁厚0.073mm，口径5mm左右，室内空间的大小完美适合它们的身体尺度。马蜂窝的施工精度极高，所用尺规和绳墨却原始而简单——蜂王用的是自己的触须。
足可见，这世间领悟了《模度》法则的不光是柯布西耶，还有无数看似籍籍无名的马蜂蜂王。
第一层巢脾建完时，整体乍看起来就像个倒悬的莲蓬。现在，丰巢已经可以充当产房使用了。蜂王一边继续盖房子，一边开始产卵育儿。
接着，蜂王会一层一层地增加巢脾数量，将它们磊成一座十层左右的楼房。最大的巢脾，仅一层就可以容纳成百上千只马蜂。每层巢脾之间会留出一定的间距，又叫做蜂路，供马蜂通行和到达各个房间。
说到蜂巢在施工方面的巧思，再顺带提一下蜜蜂。蜜蜂主要用蜂蜡筑巢，尺寸精度比马蜂巢更高，材料强度也更好，功能分区也更复杂，除了产房、工蜂房和王台以外，蜜蜂巢内还设有专门用于储藏蜂蜜的蜜脾，以及储藏花粉的粉脾。它们会对这些储藏区域做精确的找坡，防止发生溢流。更离奇的是，蜜蜂会通过让蜂蜜结晶和解晶来消耗或产生化学热，从而达到控制室内温度的目的。不得不说，这样的设计真的很高明。
拿蜂类来对比人类建筑师，不难发现，两者考虑的问题是相似的：选址选有阳光有通风且安全的地方，选材选轻质建材，主体结构选悬吊结构，围护结构选内多孔而外致密的构造，以同时满足保温与遮雨的需求，空间尺度依据自己的身体尺度来定，它们还依据高密度的居住需求顺推出了六边形单元空间排列与垂直堆叠的楼房设计，此外，还有功能分区，结构找坡，化学控温，驱虫避害，等等等等。
人类为了盖好一栋楼，需要请建筑设计师，结构设计师，室内设计师，水暖电设计单位，还需要找专家审批，政府盖章，以及雇施工单位，再拉一大批工人过来搬砖……
而马蜂，只需要一只，就可以完成一切。
窗外的马蜂窝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每天，我就这样隔着玻璃，看着它们日益壮大。看着看着，我忍不住对比起来——身为人类社畜，我们和这群马蜂工蜂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它们每天工作到傍晚四点就能归巢，我们却经常要加班到深夜；它们遇到雨天会全宅在家里休息，而我们上班却必须风雨无阻；它们被抑制了生育能力，我们如今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对比到最后，身为人类的唯一优势，似乎就只剩“人类可以轻易毁掉马蜂”这条了。
消防员来了又走了，唯余窗外散落一地的蜂巢残骸和尸体还在提醒着我刚刚发生了什么。傍晚，两只结束外出工作归来的马蜂，在空荡的屋檐下茫然徘徊而不知所措。它们大约是整个家族仅剩的幸存者，今夜注定无家可归。
而害它们惨遭灭门的凶手，我，就这样，一如平日地，隔着窗户，默默看着它们。面对这群杰出的同行，我终于还选择了破坏。
试想，倘若一个怀孕的女人独自盖了个新房，在里面生下孩子，并努力把他们抚养长大。她好不容易辛苦操持起一个像样的家出来。突然有一天，一场末世般的大火终结掉了她所有的希望与幸福——有人纵火把她的家烧毁了，并用剧毒的喷雾将她和孩子全部杀害。最后仅剩一两个归家稍晚的贪玩小鬼，成为这场灭门惨案的遗孤。这难道不残忍吗？
但是，如果将受害者从人类换为马蜂，这份残忍，似乎就奇妙地消失掉了……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捅马蜂窝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