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执笔之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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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3年，6月27日，13:47
最近看了一部比较新的国产电影，《不止不休》，电影讲了一件2003年的事，具体说来，是北漂的实习记者韩东借助新闻的力量，成功让社会消除了对九千万乙肝病人的歧视与限制的故事。
选题挺好的，但我感觉它再次暴露了国内作品的通病——该电影的执笔人自身缺乏对苦难的深刻领悟，最后让叙述变得流于表面，无法深入人心。
首先，所有人设都非常单薄且自相矛盾。拿男主举例，作为一个穷得住集体宿舍的北漂，他竟轻易就接受了报社的零工资实习——注意是零工资——而且这实习还大概率无法转正，因为人家只招清北复交，而男主是初中学历。
原本报社都不忍心这么白白薅他，还劝他一定要三思，哪知，一句资本家听了都会流泪的话就这么从男主嘴里蹦了出来：“钱不是问题。”
钱不是问题……
不是问题……
问题……
如此高尚得振聋发聩的发言，直把我这个底层社畜炸得人仰马翻。
而他基友给他推荐的那份真正能赚到钱的工作——在中关村打零工，被男主女友轻飘飘一句“我们来帝都不是为了这个”就否掉了。
……敢情你们在帝都生活不需要花钱的是吧？
算了，就当男主平时乱投稿赚到的零碎稿费足以覆盖一切生活开支好了。但就在他去了报社，终于要开始那为爱发电的伟大事业时，紧接着，因为心疼女友住漏雨房，他立刻决定升级自己居住条件，跟女友一起搞个整租。
合着你们电影前半截那些艰苦的居住条件，单纯就是演给观众看的呗？实际上压根就不缺钱呗？
更离谱的是，男主相中的这个整租房，因为男主这帮租客之前引发过火灾的缘故（房东没让男主他们赔掉底裤也很离谱），才重新装修完没几天，估计甲醛都没散干净，就要直接住进去……
更离谱的是这居然还是热门房，大家都上赶着想体验新鲜出炉的甲醛味，房子的月租更是高达1500——要知道这可是在2000年出头的那个年代啊，当时多少底层打工人的月薪才一两千啊！男主决定整租下来的时候却是连眼睛都不带眨的，甚至还有另外的闲钱给自己手机开彩铃，秀给女主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最后，男主因为工作原因晚来一步，没赶上签合同，痛失了这间整租，镜头给了他一个很惨的特写，装行李的蛇皮袋破裂，书掉了满地，天还下着雨，真惨。
但说实话，我发自内心地恭喜他——
珍爱生命，远离甲醛……
真的……
都已经是靠零收入在帝都活命的天选之子了，就别这么虐待自己了，偌大个帝都，另寻一个同价位的整租也不难吧？为啥要摆出一副“错失一个亿”的表情啊？啊！啊！！！
可以想象作者要反映北漂人的租房苦，但通篇看下来，我只看到作者对底层的苦难何其缺乏了解，甚至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男主那“时而穷时而好像又不穷”的经济状况更是令人费解。你但凡换成“零工资实习+包吃包住”的设定我都不至于这样硌得慌。
我想起电影《寄生虫》，它对贫苦居住环境的描写里有个小细节还挺抓我的，就是主角团住的那个半地下室，因为水压问题，把马桶垫高了一截，即便如此，马桶还是会反脏水上来。这细节让我想起我外婆的家，因为地处一楼，卫生间排水管的设计也很简陋，同样存在反水问题，蹲坑时得竖着耳朵留心楼上动静，不然楼上的脏水冲下来，瞬间就能溅满一屁股……
另一个相应的范例是陀总的《罪与罚》，男主交房租时捉襟见肘的窘迫感，与房东商量以物抵债时尔虞我诈讨价还价的小细节，还有男主察觉到无数人因房租活得如此沉重后决定谋杀房东的内心挣扎，为此，他还写了篇论证谋杀合理性的论文，用理论来说服自己，等等。
类似这样苦涩而抓人的设定，本电影里一概没有。
话说远了。
当然我承认，一个劲儿抓着苦难去写也不是什么值得倡导的方向。但既然已经在写了，是不是好歹再稍微多一点点深入的构思呢？至少不要自相矛盾。
另外，男主的主角光环真的太强烈了，相比之下，清北学生都成背景板了。男主作为一个初中毕业的人，在报社实习时，用起行话来却是那样的如鱼得水，干起活来更是仿佛已经有多年的报社工作经验一样。与男主一起同期实习的另一人出身于北大新闻专业，却反而成了个啥都不懂的愣头青。
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吧……
你想写“学历歧视问题”，我理解，那你也不能罔顾客观事实，进行反向歧视吧？
更离谱的是男主的上司黄主编，简直堪称贵人，对男主也太过于好了点。矿难新闻期间，男主坐在主编家里悠闲喝茶，和主编夫人谈笑风生，主编则独自在书房里苦逼写稿，最后发出来还带上男主名字，让一脸懵逼的男主结结实实蹭了一把资历。其他同事都羡慕坏了。
什么神仙老板啊，这么勤勤恳恳地给下属打工啊？！！
反观现实生活，有几个北漂青年能遇到这样的美事呢？顶着辱骂和嫌弃加班加点，码完字后，不被毙稿、骗稿和剥夺署名权都谢天谢地了。
所以男主北漂苦吗？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以他这幸运程度，就算是去隔壁点家当爽文男主，恐怕也没什么压力。
也是难为这些富N代创作人了，明明没有体验过异乡漂泊的底层社畜生活，还硬要脑补，硬要写下来，硬要拍给大家看。
不容易啊……
还是给点掌声鼓励一下他们吧……
说完男主，再说另一个举重若轻的角色——违法做乙肝代检的黑中介。显然作者想把黑中介塑造成一个有情有义但生活不易的单亲爸爸，可实际上呢？代检败露时，中介对病人说：“事没办成，钱会退给大家的。”而与之同谋的医生却对男主坦言：“从头到尾，我没收过一分钱。”那敢情这个黑中介独吞了病人的钱后，只给医生送了俩土鸡呗？
然后你和我说，这中介是个类似药神的老好人？
……你看我信吗？
至于这个医生就更是个离谱的圣人了。一分钱不收，冒着巨大的风险，替别人做违法的事，一做就是这么多年，只因当初有个陌生的小女孩说自己想上幼儿园，不想因为患乙肝就失学，于是毅然决然替她做了违法代检，让她拿着一份健康的体检报告上学去了，从此违法行善的路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无缘无故就赌上自己全部前程违法行善的医生人设，在我看来，实在不可想象。
而且，我严重怀疑编剧是不是嫌“钱”这个字太脏，男主在报社免费打工，男配也免费帮别人弄违法代检，好像哪怕收个一两块钱，都会脏了编剧的笔尖一样。
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
除了人设令人困惑以外，电影对真正的苦难也缺乏深入描写。在上帝视角的照耀下，无论是贫穷还是就业难，无论是北漂还是租房难，无论是矿难还是考研难，亦或者疾病歧视，等等，全都成了新闻里的一句路人采访，变得那么渺小。
比如矿难剧情，要我说，它简直可有可无。
原本，它我想起老家附近一个工厂，工人死在岗位上，却一分钱赔偿也要不到，工厂甚至不承认工亡。家属把棺材抬到工厂门口哭，遭到执法者驱赶，所幸前来吊唁者人多势众，赶也赶不怎么动。闹了好几天，工厂受不了了，这才拿钱出来，把他们打发走。我以为《不止不休》的矿难故事也会类似这种。没想到电影里的煤老板还挺良心的，不仅通过书面协议，向每个家属承认矿难，而且还主动给了每户二十万赔偿。在这场报道里，记者真就只起了一个“记录”作用而已，通过这段剧情，男主结结实实蹭了一把令人羡慕的资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实在是没法和这样一个气运之子共情，仿佛全世界都是为他搭设的华丽舞台，而他自身，只需美美走上一圈即可。
我觉得这能不叫“反映社会现实”，这纯粹就是爽文……不，说是爽文都过分了，毕竟萧炎在《斗破苍穹》里的初设都比男主惨，路明非在《龙族》里都过得比男主惨，韦小宝在《鹿鼎记》里面对的挑战和压力都比男主惨。
最后，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电影执笔人潜意识里强烈的“职业自恋”，简直将“笔杆子行业”拔到了救世的高度。
记得男主初入职时，有个前辈问大家：“记者是什么？”紧接着，一句又一句溢美之词蹦出屏幕，将记者这个职业一步步拔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直尬得我差点把地板抠穿。
其中最雷人的一句，就是：“记者是无冕之王！”
无冕之王，额……
凭什么呢？
就凭他们能记录这个世界吗？
可记录了又如何呢？难道一个法律的修改，只靠一篇实习记者的一篇新闻就够了吗？改变一条法律，并让它贯彻执行下去，这背后其实需要多少人的努力啊！倘若世界的运行真有电影里说的这么简单，劳动法早就落实到位了吧？也不会有这么多年轻的性命猝死在吃人的岗位上了。
顺带一提，我感觉“职业自恋”也是国内作品常见的一种特点。热爱自己的职业诚然是很好的，但是拔得过高就显得傻了。让我斗胆猜测一下其中原因——
是不是因为掌握了话语权的全是精英的缘故啊？
天然位于上层的人，想必没在职业生涯中品尝过多少痛彻心扉的无奈和折磨吧？与之相反，他们尝到的都是名利和权柄蜜一样的滋味，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歌颂自己的职业之伟大与无穷呢？
关于“职业自恋”，再说另一个例子。
前段时间有同学推荐我看了一个科幻小说，名叫《大角快跑》，我注意到小说里有这么一段话：
“很久很久以前，建筑师掌管着一切事物，他们的权力无限大。建筑师们对改良社会总是充满了激情，他们发明了汽车和管道，让城市能够无限制地生长；他们发明了消防队和警察局，来保护城市的安全。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建筑师，也就拥有了许许多多的城市。有些城市能够和睦相处，有些城市却由于建筑理念的不同而纷争不断，以至于后来爆发了大战争。大战以后，成立了一个建筑师协会以调协各城市之间的纷争，这个协会也叫做‘联合国’。”[1]
看到这里我就了然了，作者肯定是建筑行业的人，而且不在底层。果不其然，一查就发现作者毕业于清华建筑系。虽然这小说拿奖之丰，作者头衔之牛，实在让人望尘莫及，我还是忍不住想吐槽一句——
这设定，真的很“职业自恋”啊喂！
不过这倒也不能全怪他，毕竟建筑师整体就是一个很“职业自恋”的行业。让人严重怀疑他们是不是恨不得自己下一秒就能化身弥赛亚，然后拯救全宇宙，经常盖个教学楼就想解决教育制度弊病，盖个图书馆就想让阅读风尚回魂，盖个商场或办公楼就想实现共同富裕，盖个住宅就想重塑全人类的生活……可要我说，建筑师作为底层打工人，对社会的影响甚至不如那帮制定建筑规范的立法者，更不如负责砸钱的甲方。
君不见，大家都只记得秦始皇修了长城，谁管你设计师是谁啊喂？
忍不住再吐槽一下某鹅近几年新出的一款综艺《令人心动的offer4》，里面同样透露出了离谱的建筑师职业观。
第一集，这些名校实习生开口就是：“建筑学是一个穷也可以兼济天下的学科。”
……
我是不太理解他们为啥要把老祖宗的经验之谈倒过来写，我唯一能想象的理由就是他们没有真的穷过，所以在他们心目中，就连马斯洛金字塔也是可以倒过来放的。
你但凡换成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类的话都比这靠谱啊……
另外，对于建筑行业普遍的低薪与高强度加班问题，嘉宾甚至说出了这样践踏劳动法的发言：
“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我把建筑视作一门艺术，我认为建筑师和作家、音乐家是一样的，都是艺术家。你们之前有问到一些关于收入、关于务实性的问题，但你们不会拿这些问题，去衡量小提琴家，钢琴家，或者诗人，重要的不是收入，而是你愿意为这件事，去投入你的热情。”
“我觉得如果老说我很累，或者是我赶着下班的人，他其实他不享受他的工作，他才会有这样的念头。”
这话放平时，资本家私下拿来pua员工也就算了，但你这可是在全国播放的大综艺啊，这不是把国家的初心公然按在地上摩擦吗？
还好人民群众不是傻子，今年建筑学高考分数线的继续下跌，就是很明显的用脚投票。
以上一通吐槽完，舍友不由得好奇发问：“你觉得这些作品难看，你还全看完了，还专门写四千字吐槽，闲的你？”
我顿时哭笑不得：“偶尔看些这样的东西，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毕竟，不光执笔如执镜，阅读与观看同样是一场精神层面的执镜自照。以上作品存在的毛病，估计我自身也有不少，甚至可能更甚。
如何才能发现这些毛病呢？
自查自然是很难的，可看别人的东西时，一切就变得很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执笔之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