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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南方小强列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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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3年,6月9日,13:00
这天午饭时,我注意到桌底下掠过一粒黑影,差点以为是幻觉,定睛一看,只见它已经窜上了墙。它警惕地微动两下触须,随即灵巧地向着邻桌的方向溜去了。
我这才想起,又到了蟑螂活跃的季节了。
这顿饭是北方同学来南方玩时,我随便下的一家苍蝇馆子,出于愧疚心,同时也是为了不影响大家的食欲,我决定假装没看见。
不料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那人毫不犹豫地冲墙壁飞起一脚,惊得蟑螂飞起半米高,也惊得他自己跳起半米高。见小强跑远,他重新坐下,惊魂未定道:“靠,好久没见到南方的小强了,都忘了它们会飞了。”
“所以能无视时尽量无视最好。”我说。
“你真淡定,”他无语,“哦差点忘了,你是从蟑螂窝里练出来的。”
一时间我竟无从反驳……
诚然,就像周星驰在《长江七号》里拍的一样,穷人与小强向来就是密不可分的好拍档,虽然彼此相互迫害,低贱而坚强的命数却总是相同的。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常年不用的推拉木门,一直贴在我床头一侧的墙边。一次我闲得无聊,将它沿着老旧的滑轨推了开来,露出门后面久不见阳光的墙。只见墙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槟榔渣大小的黑点,一见光就四散逃掉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与一个庞大的小强家族长期为邻,休戚与共,仅一门之隔。
大约就是自那以后,我落下了轻微密恐,一看到密集的黑点图案,大脑里面就像爬满了蜘蛛一样难受。尤其是看草间弥生的作品时,我感到那些黑点仿佛会蠕动,繁衍,涌出图框,爬上人身,将人淹没和啃食殆尽。
不光家里会被小强光顾,学校同样无法幸免,最常遭难的一处就是课桌抽屉。我们当时的课桌是拿歪七扭八的条形木板拼接而成的,做工粗糙,到处都是缝隙,最大的甚至能塞八百块钱红包进去,蟑螂轻易就能钻入。再加上抽屉又是上翻盖板式的,内部自然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封闭空间,而且又常年堆满课本,仿佛战壕的防御沙袋一样,让身处其中的小强颇有安全感。最后,毫不知情的学生再放个零食进来就更美了,连食物问题都解决了。
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课桌始终是发现小强的重灾区。
一次上课中途,前排有个女生突然惊叫着跳起来,课本也飞出老远。原来她拿书时顺便带出来一只幼年小强。更悚然的是,课后她小心翼翼地清空抽屉,往里一看,只见六七只小强一晃而去,差点没把她吓晕过去。她强作镇定,搬起桌子,准备将桌里的小强全倒出来,不料立刻遭到了周围人的厉声制止。
“你把蟑螂倒出来,它们不就爬我们这里来了?”
“要弄就弄死,倒出来算怎么回事?”
女生顿时面露怯色。
“别怕,我帮你弄死它们。”旁边一男生站了出来。
只见他给双手蒙上塑料袋,将课桌盖板揭开一条窄缝,刚好够手进去,然后像瓮中捉鳖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抽屉里的蟑螂逐一捏死了。最后共计剿灭九只,逃窜两只。那两只成了这场灭门惨案里的遗孤,最后不知被谁家抽屉有幸收养。
事毕掌声起,众人无不称他为“第一勇士”。
只有我们几人知道,这位“第一勇士”后来跑进卫生间里干呕良久,一整天都崩溃得吃不下饭。无论怎么洗手,捏死蟑螂的那种“外脆里嫩”的手感也已经刻入指骨深处了。
又有一天早自习时,我同桌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粒半干了的红豆。他十分惊奇,因为他最近并没吃过任何与红豆相关的食物,而且他向来爱洁净,不可能在抽屉里残留食物残渣才对。那为何抽屉里会有红豆呢?
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在吃红豆面包的我。
我凑近一看,发现他这“红豆”一侧竟长着一排整齐的锯齿,便知是蟑螂卵:“严格说来是卵鞘,一枚可以孵化10到50只蟑螂出来。”我好心科普道。
他摇摇头,不信:“红豆和虫卵我还是分得清的,切开看就知道。怎么样,要不要打个赌?”说着就拿出一把崭新的美工刀。
“行啊,赌什么?”
“赌一包辣条,小超市里最贵的那种!”
一听有辣条,我顿时拍桌而起:“开!”
同桌举起利刃,刀落红豆开,没有露出他意料中的粉糯的红豆芯,反而露出了鲜荔枝一样的白肉,他一言不发地起立,将新买的美工刀扔进了垃圾桶,好半天才回来,一脸沮丧。
“你赢了。”
我也一脸沮丧,因为手中的红豆面包突然不香了。
其实教室里的蟑螂总体还算可爱的,换个角度想,也算是类似养宠物了。但宿舍的蟑螂真的不能忍,嚯嚯零食和衣柜也就罢了,还经常扰人清梦。
高二伊始,搬宿舍时,我注意到新宿舍的4号床板有点脏,一打听,这里曾被宿管用来堆纸箱。我顿觉不妙,因为很多纸箱都捡自垃圾桶。我们掀开床板一看,果不其然,木板背面全是蟑螂。
那夜,我们关闭所有门窗,熏了一晚自习的蟑螂。
下晚自习后,我们回宿舍开门一看,只见满地蟑螂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烟雾里。对它们而言,这大约和世界末日也没有区别了。偶尔有几只还没死绝,但也已经半死不活了,要么在四脚朝天地抽搐着,要么步履蹒跚地爬向卫生间,企图通过下水管线逃走。
正所谓贻患则无穷,哪能让它们逃走呢?我们一只一只追上去碾死,扔进垃圾桶,最后还用84拖了好几遍地,这才美美地躺上床休息。
谁承想,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为了杜绝新的小强出现,宿舍里立下了规律:“禁止带泡面或者辣条等任何气味重的食物回宿舍吃。”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陆续地迎来了新住民,一只,两只,到最后已经不知道多少只了,恐怕它们又在我们无法料想到的地方筑了窝,熏也熏不绝,似乎有了抗体。
睡到半夜的时候,上铺床底板吧嗒掉下来一只,砸在下铺人脸上,或者有幸没砸在脸上,但继续跑路的时候顺路薅了薅下铺人的头发,将人从梦中惊醒,这也是常有的事。
毕业工作后,我注意到在南方这边,搬家师傅或维修师傅上门时经常会说一句话:“哎,你们家楼层真高啊!也好,这样就没什么蚊子蟑螂了。”我猜他们本是想感叹一下自己爬楼实在不易,不料话头一转,最后成了一句祝福般的话语。这话语在北方是没什么意义的,在南方却着实讨人喜欢。
但讨人喜欢归讨人喜欢,楼层高其实没什么用。
记得以前租过一个七楼高的老破小,热水器阀门安在比较偏狭的位置,只堪手斜着伸进去,眼睛不能同时看向里面。一次洗澡前,我突然想起没开燃气,遂伸手去拧阀门。阀门没摸着,摸着的是一个壳子光亮的小东西,还带触须。
不用看都知道,是小强。
那小强受惊而动,想要逃窜,却无别处可去,情急之下就顺着我的手爬了出来,就这样,和几乎没穿多少衣服的我直接来了个肌肤相亲。
从此,我对伸手进黑箱的游戏有了阴影。
回想和小强相处过的诸多旧事,它们给我留下的心理伤害不在少数,但我对它们仍尽量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外交方针”。
要说不厌恶它们是不可能的,毕竟它们繁殖起来过于猖獗,而且常常浑身病菌,堪比行走的生化武器,所过之处,可谓糟蹋东西无数。
人类本能地讨厌丑陋不洁之物——当然这并不是说“洁”与“不洁”真有什么高下之分,而是因为人类自身实在是太脆弱了,比如洗手不足30秒就有可能染上新冠甚至丢掉性命。小强则没有这层忧虑,所以可以满世界乱爬而一直活蹦乱跳。
真嫉妒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与繁殖力啊……
思及此,再看到人和小强两相交战的壮观场面时,我不禁就会想:人类厌恶小强,看似天经地义,其实还是带着强烈的利己主义啊,同为难得来这世上走一遭的生命,大多数时候明明可以各自安好,为什么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呢?更何况小强是杀不完的,如果只知道一味追杀,那也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而这,大约就是我如今不愿频繁对它们发动“大屠杀”的最大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