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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文建村 ...

  •   写于2023年,3月5日,15:27

      最近看北岛,看到他想拿文字砌一座曾经的北京,于是就有了《城门开》。我没他那等本事,却也有过类似的愿望,我想拿文字砌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村子——文建村。

      这个愿望始于一个本科作业。当时,科任老师让大家画自己的家,同学们画得五花八门:有北京二环的老破小,也有重庆市中心的大平层,有海南的双层别墅,也有武汉的三室两厅,等等等等。

      而我画了一个村子。

      这村子是爷爷辈的工人们自己建的,因此又叫自建村,离上班的工厂只有10分钟的步行距离,离工厂的子弟小学就更近。它曾是几百人祖孙三代生活多年的地方,如今早已消失在了时代的烟尘里。

      这次作业是个契机,抖下来一层薄灰,记忆的匣子也随之打开。村子的东墙,还有西面的圹,村子的青瓦坡屋顶,还有种菜的小庭院,村里的人,还有村里的事……它们纷纷涌上了我的图纸,洋洋洒洒很多页,如此不可遏制。最后,它一跃从众豪宅户型中杀出,破天荒地被评为了优秀作业。

      作业汇报完毕的瞬间,我看向台下的众人,忽然发觉,这个早就不存在的村子,刚刚却一下子映入了几百人的眼眸,在全年级面前闪现了一瞬。顿时,某种奇妙的情绪捕获了我,让我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为什么不试试用文字重建这个村子呢?

      于是我闭上眼睛,决定从村子的入口起,开始我的重建。

      1. 长坡

      三叉路口边长着几丛茂盛的夹竹桃,深绿的叶子掩住一块同样绿的指路牌,那是整个村子的起点。

      从此处进村,先要向东走一段很长的下坡。这段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隔老远一段距离才亮个破路灯,灯光只够照亮它自己脚底那一小圈。

      在下坡快结束的地方,有个液化气站,门口停辆三轮车,用来运煤气罐。

      过了气站,再往前走两步,就要上107国道,那就出村了。站在车来车往的国道上回看村子,只能看到一线刷白的横墙,上面漆着一段红色的大字,每个字占满一个柱距,其内容多为“少生优生”或者“增强国民体质”之类的标语。横墙之内是一排排单层坡屋顶的平房,每四户连成一体,南面一个小院子兼作为入户过道。由于南方多雨,院子和房子之间得用浅水沟隔开,沟的位置正对着坡屋顶的落水处。

      雨天,坡屋顶排开一列水帘,直直地落进沟里,积起一层脏水,水积久了,会成片成片地生虫,其中有一种密密麻麻的红线虫尤其恶心,样子也很毒,据说是蚊子的幼虫。

      2.防空洞

      长长的坡道走完,向北一转,会看到一棵香樟树,旁边躺着个方方正正的防空洞,洞口一侧是通往下面的台阶,另一侧则半搭着一个水泥盖板,防止人掉下去。在这水泥盖板底下,另藏着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世界,供人们战时避难使用,地下空间呈高大的石拱形,每隔一段距离会冒出个小小的通风口,并做成石头棋桌来掩藏。

      战争的威胁消失后,防空洞被私人占领了,不知是哪户人家,将洞口用红漆铁栅门栓了起来,借着它潮湿且冬暖夏凉的特点,在里面种起了蘑菇。从此,这个洞总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土腥气。

      所幸一到春天,土腥气就会被花香盖过,因为这段路两侧种了好几棵高大漂亮的泡桐树。三月,春寒刚过,泡桐树上陆续结出淡紫的花,状如喇叭。花在四月开到最盛。自行车轻盈驶过,抛下银铃般的声音,一阵暖风吹来,纷纷扬扬的花雨落满一地。

      泡桐之后是槐树。五月槐花开,开出一串串好看的白色小铃铛。花虽好看,树却实在说不上美,长得歪歪扭扭的,又矮,斜插在村子西头的圹边上,天然就适合给小孩子爬着玩。

      3. 土圹

      也许你会问,圹是什么?

      这里面可真是有说不完的故事了。

      传言这圹的原身曾是煤矿,开采光了以后就废弃了,只留下一个三四十米深的大土坑。坑底积了雨水后,野草慢慢长起来,便勉强成了村里一个独特的景致,同时也是村子的边界。

      村民偶尔会跑到圹底去,刨点螃蟹玩,或者钓点鲫鱼上来吃。鲫鱼去掉苦胆后,放在长方形的铝饭盒里,淋上豆豉辣椒蒸熟,闻起来喷香,吃起来却隐有一股令人恶心的煤油味。

      随意时间推移,村民对圹开发出了越来越多的用法,大家先是抱着“填坑”的念头,开始集中往某个区域倾倒生活垃圾,让它变得臭烘烘的。后来察觉到这圹的土壤肥力很好,就各占一块地,种起了菜,主要有油菜、白菜、紫苏和小葱等。就这样,这里慢慢变成了一块梯田。

      圹边是看夕阳的好地方,夏夜还会聚集很多萤火虫,山谷里不时传来猫头鹰诡异的嚎叫声,更为它平添几分神秘。小时候,我们很喜欢在这附近玩,玩着玩着,总忍不住开始互相怂恿,想下去探索探索,为此不惜杜撰起“圹底有天山雪莲”之类的拙劣故事,拿出来互相诓骗。

      大人最怕小孩跑下去冒险,于是同样也编起了故事,说圹底爬满了剧毒的蛇,池塘里还有吃人的水猴子,谁谁谁家孩子就是这样被淹死的,又说山土如何容易突然滑坡,把小孩子埋在里面,活活闷死,诸如此类。

      就这样,我们被两方故事的力量轮番拉扯,恐惧和好奇在幼小的脑瓜里不断互搏。

      最后,好奇战胜了恐惧。

      怀揣着偷吃禁果般的紧张和快乐,我们在山谷底下玩了个尽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鞋底的泥巴一亮相,细竹条的抽打就已经安排上了。那玩意用方言叫“条细机子”,细如花茎,韧如绳,带着一股容嬷嬷折磨小燕子般的阴毒,打在人身上疼得要死,却毫无骨折之类的伤害风险,因此就算邻居看见了,他们也懒得护犊子。

      为了泄愤,我偷偷把家里的条细机子带出门,扔进了圹里,还没得意上几天,就发现陶屋窗口的铁栏上又插上了一根新的。原来这家伙取自家里的竹扫把须,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毁了旧的又会来新的。竹扫把又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而且常有人来卖。以我当年的智商,实在是想不出消灭全村竹扫把的妙计,因此只好作罢。

      3. 院子

      从圹边回家,穿过各户的小院,是件非常令人享受的事。家家户户都喜欢用砖砌上一圈土墩子种菜,什么辣椒树啦,马齿苋啦,薄荷叶啦,鱼腥草啦,等等。

      住在我家前面的另一户人家,还别出心裁地在院子里搭了葡萄架,四月开花,八月挂串,行走其间,就像误闯进了一个格林童话的小片段。到了夏天,这里更是避暑胜地,大人们常常聚在葡萄架底下打麻将。

      还有些院子是种树的,有柚子树也有椿树。初春三月,椿树长芽,拿来做椿煎蛋最好吃了。椿芽至今都是菜市场里的贵物,一斤卖一百多块钱。

      各家院子的作物不一,等时节一到,院子的主人就将其采摘下来,送给邻居。就这样,每一家都能收获到其他家种出来的美味。

      回想当时的邻里关系,放到今天,可以说是亲密得难以想象,全村人都互相认识,连彼此的亲戚关系也知根知底,大家是邻居更是同事,他们的儿女也是同学。放学后,小孩挤在一起做作业,今天待这家,明天待那家,热闹得很。

      乡邻互相串门时,常会送上院子里新收获的作物,或分享一杯收藏已久的药酒,亦或带上自制的美食一起品尝,这实在是妙不可言的一件事。我始终忘不了杨娭毑家做的雪水臭豆腐,同时对王爷爷家玻璃罐里的蛇泡药酒也一直心存忌惮。与此同时,我爷爷用豆腐皮做的辣条丝也一直被各路小伙伴苦苦惦记。

      说了这么多别家院子,再说说我家院子——家门口右边是个半平见方的小菜圃,种丝瓜和苦瓜最多,左边则是个洗衣台,砖砌的桌腿上铺一块狭长的粗骨料水泥板,大小刚好够躺一个中学生。这个洗衣板可是个好东西,除了洗衣服,晒菜,还能玩别的花样:

      白天,父亲把红漆木门板拆下来,垫在洗衣台上,这就成了乒乓球桌,可以和姐姐一起打乒乓球。

      晚上,我和小伙伴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一起看星星,闲扯淡,不懂装懂地瞎编牵牛织女星的位置。

      冬天,洗衣台上积一层厚雪,就成了我专属的玩雪宝库,需要时不时跑出来盯一下,防止别家小孩跑来偷雪。

      我家院子另一头连着村子主干道,院子比道路矮半米多,因此要用六七级台阶来连。那路很空旷,偶有自行车路过,至于汽车,几年也未必见一次,因此很适合打羽毛球,唯一的缺憾是——

      羽毛球很容易飞上我家屋顶。

      4. 坡屋顶

      这坡屋顶铺的是小青瓦,瓦片像黑粉笔一样可以在地上写字。青瓦小贵,家家户户都铺得不厚,雨天经常漏雨,需要人上去挪瓦和补瓦。

      第一次见父亲补瓦时,我感觉很新奇,只见他搭个木头梯子爬上去,揭开一格天花板,钻进天花板后,人就没了影。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天花板和坡屋顶之间,还有一个三角形的阁楼空间,是个暗层,不高,人在里面大多数时候连腰都直不起来。

      解决掉漏雨问题后,父亲就下来了,顺便带了几本收在阁楼里的旧书给我,有《聊斋》,也有《三国演义》。这些书是爷爷的,辈分比我老很多年,繁体字,油印纸,读的时候从右往左翻页,标价几毛钱一本,内容比家里的《故事会》好看一万倍。

      这些书让我对阁楼有了莫大的兴趣,我想上去探索,无奈家人不准,说阁楼太危险了,天花板随时可能踩塌,人容易掉下来。我虽不服,可上阁楼并不是一件能独立完成的任务,需要有大人帮忙扶着垂直木梯,没人帮忙的话只能作罢。

      从此,那阁楼就成了我心中可望不可即的神秘宝库。

      5. 陶屋

      说完屋顶阁楼,再说说屋子里吧。

      从南院进门,首先进的是“陶屋”,这个叫法属于方言,其实就是客厅的意思。我猜测“陶屋”这个发音最初是从“堂屋”演变而来。

      陶屋不大,搭起一张饭桌,再摆一圈椅子,就满了。一般不到饭点的时候,这里是不摆桌子的,不然人都过不了身。平时这里只放一排四个自制的木靠背椅,用来招待客人。

      但冬天又不一样。

      午饭结束后,桌子并不收起来,反而添上一炉蜂窝煤,然后把半干不干的衣服搭在桌子四侧的架子上烘烤。油腻的桌面被烘得暖融融的,在上面做作业,可以免去天冷冻手的苦楚。但我宁愿冻手,因为在密不透风的陶屋里烧煤会产生难闻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6. 主卧

      陶屋东侧是爷爷奶奶的主卧,窗朝南开,对着院子。进了主卧,一左一右分别是床和沙发——后者是我睡了多年的地方。

      房门和木床之间还夹着一张竹制的睡椅,正对着一台又小又厚的电视机,爷爷每天都要窝在睡椅里看凤凰台。因为常年在工厂上班,他听力变得很差,不得不把电视声开大,那声音大得真是隔条街都能听见。早上六点开始放早间新闻,到了晚上,又要看到凌晨十一二点。

      这就可怜了睡沙发的我了。我平时必须九点入睡,不然就要被奶奶骂。可脑袋旁边搁着这么大个噪音盒子,一直吵到凌晨,我怎么才能睡得着呢?

      其实,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远比我们想象的强,从此我逐渐进化出了一副非常强大的抗干扰本领,别说是伏卧在电视大喇叭底下睡大觉了,就算窗外雷电轰鸣,我也能分分钟安然入睡,炮仗都炸不醒。

      7. 次卧

      与主卧一墙之隔的是次卧,窗户朝北,能看到别人家的院子。这里以前是父母用的,堂姐住进来以后,父母就搬了出去。

      姐姐的出现,让我免受了独生子女这代人独有的孤独童年。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练字,一起共用着次卧里的那张黑漆木书桌,书桌一排三个抽屉,两个归她,一个归我。

      一起做作业听起来是个美事,实则不然,尤其是对她而言。我的性子历来是不安分的,大人面前尚且知道装会儿安分,在她面前却总要现出原形。做作业做着做着,我就开始吵,开始玩,把她弄得很烦。记得她临近高考前的一个夜晚,被我闹腾半天,最后竟哭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姐姐出去读大学以后,次卧基本就归我了,但我一直很怀念沙发,不仅可以看电视,而且可以晒太阳,太阳总能把被褥烘出令人安心的气味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被阳光杀死的螨虫尸体的气味。

      我的次卧旁边紧挨着厨房,它也兼有洗澡、洗衣、洗脸刷牙等一切用水功能,唯独不能上厕所。

      是的,村里所有人家中都没有卫生间,大家共用一座旱厕。

      8. 旱厕

      旱厕,顾名思义,是没有水冲的,全靠挑粪人每天早上带两担子来运走污秽,然后落回大家的菜田里,成为有机肥。

      挑粪人专用的挑粪点在旱厕之外,洞口直通旱厕坑道的最低点。逢年过节,这洞口就会成为小孩子投扔鞭炮的圣地。那时大家根本不懂沼气遇火会炸的危险,只是单纯对粪泉一炸能飞几丈高的壮观场面感到喜闻乐见,也不管当时在蹲坑的人会不会连带着遭殃。

      盛夏时节,灰头土脸的砖砌旱厕里,到处挂着蛛网,飞着苍蝇,爬着蛆虫,臭气熏天。为了掩盖臭气,人们在它外围种了一圈夜来香。但恕我直言,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有用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憋气——憋着气进去,再憋着气出来——拖这旱厕的福,我肺活量的体测成绩一直不错。

      家里没有卫生间无疑是麻烦的,夜里得打手电筒出门,雨天更是要打伞。有的老人嫌麻烦,家里备个痰盂,每天早上一股脑拎去旱厕里倒掉。

      这样糟糕的生活体验,在我读大学调研老北京的时候,又再次体会到了——其实看王军的《城记》就知道,当年很多住大杂院的人,并不想为了老北京崇高的历史价值守一辈子老房,共用一辈子公卫。大家都很向往独卫。

      9. 过厅

      说远了,拽回来。

      刚说到厨房,其实厨房与陶屋之间还隔了一个过厅。空间不大,里面塞个黑漆小方桌,上面摆着所有人的水杯,桌底则放那些用来拼饭桌的木头零件。桌旁停着两部自行车,一辆爷爷的,一辆父母的,车把儿旁边经常凌乱地搭着几支钓竿。

      按现在的说法,这过厅是个黑房间。但它的自然采光并不差,因为我们给它开了一个天窗。

      这个天窗在雨天的时候偶有漏雨,晴天时则会投下一个可爱的方形光斑,模糊的边缘毛绒绒的,像一只趴伏的小兽,又如同古老的时针,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缓慢转动。上午还见它在地上,下午就爬上了墙,然后越来越往上,最后到了傍晚时分,就在日历上斜下一撇橘红的菱形。

      以上,就是一户小房子里的全部房间了。

      10. 煤屋与猫

      除此之外,各家院子里一般还会有个煤屋,这是个与居住区域不相通的独立空间,另设一门进出。其室内高度不足两米,面积也极小,人进去后转个圈都困难。这里说白了就是个仓库,主要用来存放蜂窝煤和木炭,也会存些成捆的旧书和瓦楞纸还有空瓶,等着收废品的人上门来兑钱用。

      有一次,我家的煤屋冒出来一窝猫崽,一看就是野猫所生。它们选择在我家住下,而不是别家,仿佛对我们怀着莫大的信任。这让我很感动,偶尔得了牛奶就溜进去分它们一点。

      刚开始,爷爷奶奶对猫崽的出现也很宽容,有时候还把吃剩的鲫鱼拿去喂它们。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激怒了爷爷,也让这窝黑猫从此流离失所。

      一天,爷爷照例去煤屋拿木炭,不料久未谋面的母猫突然蹿了出来,狠狠咬了他一口。这下我们算是知道了,它竟想彻底反客为主,把这里圈成它的领地,不准我们靠近,以免它的孩子受到伤害。

      这种割了地又赔了款(赔了疫苗钱)的倒霉事,爷爷怎么可能认呢?当天夜里,他就采取了行动。他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拿着火钳把猫崽一只一只夹起,然后通通扔到了街对面。母猫在他脚底下绝望地哀嚎,跳起来扑他,对他的雨靴又挠又咬,然而一点也拦不住。

      为了避免母猫继续纠缠,他索性冲它把话挑明:“我好心收留你们,你恩将仇报,这样不行!你们去别处吧,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生物老师曾说,除了人以外,其他动物都是没有语言中枢的。我不知道猫的语言能力如何,但我确信,它当时一定听懂了爷爷的话。

      那个夜晚,它悻悻地叼起自己的幼猫们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猫离开了,街上的吆喝声依旧如常。

      “卖龙牌酱油,臭猫乳……”
      “磨剪子诶,戗——菜——刀——”
      “收购:旧废品、冰箱、洗衣机、热水器、旧彩电……”

      直到一个个画着红圈的“拆”字将每家每户占领。

      强拆开始了。

      11. 拆迁

      村里人都惴惴不安,小孩子也隐有所觉,孩子们自作聪明地把“拆”字的那一个点给磨掉,让它们变成“折”字,以为这样就能让它失去效力。岂不知“折”和“拆”对于挖掘机而言其实是同样的命令——都是把大家住了多年的家瞬间揉成一团废墟,然后给上一笔少得可怜的补偿。

      老房子变成土山,露出砖块或竹篾,道路被碾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有些小坑喷出汩汩活泉出来,也不知道是人挖到了地下水呢,还是碰坏了地里的自来水管。

      有的老人拒不肯搬,对此,负责拆迁的人自有一套办法,他们半夜往院子里倒粪,或者用木棍和石头,把好端端的窗户都给砸破,吓得大家胆战心惊,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白天,村民们赶紧报了警,不料却只换来一两天安生。过几天情况又是依旧。

      更离谱的是,村子里渐渐出现了很多带血的注射器,有的散落在废墟里,有的明晃晃地躺在马路上。小孩子出于好奇将它捡回家,拿着锋利的针头瞎比划,大人看见了,难免联想到瘾君子,继而联想到艾滋病,不由得一慌神,然后小孩子脸上就多了个巴掌印。

      大家终于意识到,这个村子再不能待了。

      在集体的土地上建起自己的家园,从此安居乐业,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时代的鞭子挥扬着,驱赶着所有人,向着一个房价即将起飞的新生活奔跑过去。

      迎接老人们的,将是一个有独卫,有空调,有wifi,有楼梯的新房,唯独失去了院子。而迎接老人后代的,将是一个走出村子,走进城市,走出省,甚至走出国讨生活的未来,他们注定要沉重地负债终生。

      消失的村子被封存进记忆的琥珀里,变得模糊而遥远。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曾说,记忆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1]。我想我们面对的现实还要更残酷一点,许多曾经熟识的老人,如今已经化为焚尸炉的一缕青烟飞走,他们的记忆在这个城市连痂也不会留下。

      唯一幸运的是,偶尔还会有一两场梦,向暂且幸存的我们递来一张回程的观光票,慷慨地邀请大家再回去看一两眼。

      于是我又看到了王爷爷的大鸟笼和里面的麻雀,看到了在院子里套蛇皮袋熏腊肉的田爷爷一家,看到了天天在香樟树下拉二胡的怪老头,看到了幼时闲得发慌的自己,在院子里到处跑,拿着苍蝇拍打苍蝇,然后把苍蝇尸体喂给蚂蚁。堆积如山的苍蝇尸体吸引蚁军全部出动,我顺着长长的队伍一路寻找,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蚂蚁的窝。一根木棍,再加一小瓶盖的水,就足以将一个庞大的蚂蚁帝国捣毁。我在这样一种极度的无知和残忍中获得解闷的快乐。直到有一天,我的村子也迎来了它的苍蝇尸体、木棍和一瓶盖水……

      梦醒之后,我常忍不住想,如果一辈子留在村里,打理院子,种菜,晒太阳,在公共旱厕里憋肺活量……那种无知的、幸福的、落后的生活,相比现在,孤身漂泊异乡,在高昂的房价面前俯首称奴,看似光鲜亮丽地996一辈子,“有知”亦或者“无知”,到底哪种生活更好?

      我想不明白。

      12. 新生活

      离开村子后,爷爷奶奶住上了楼房,为了买菜,两人每天需要走很远一段路。

      一斤肉,几颗卷心菜,再加上一捆挂面或几瓶调味料,听起来没什么份量,提起来却是相当之沉,连我这样体力旺盛的年轻人,提到半路都得歇口气,换换手。更别说他们了。

      每天提着这样重的东西爬楼梯,并不是什么容易事。一天,奶奶走到最后几步台阶时,突然一个趔趄摔了下去,从此一病不起。最开始经常晕厥,接着渐渐失明,最后陷入老年痴呆,整个人彻底虚弱下来,瘦得就像枯树皮包着一副快散架的骷髅一样。我不知道,她那样到底还算不算是活着。

      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13. 回家

      有段时间,病情几乎已经恶化到底了的老人,突然又多了一个新症状——她经常在三更半夜突发兴致,乒乒乓乓撞翻各种锅碗瓶罐,把全家人都惊醒。

      大家起床一看,只见她竟在新家里面信步乱走。她抬手和虚空打着招呼,还拉住我让我叫人,我稍听她多讲两句,就意识到她以为自己正走在村子里。

      她站在早已不复存在的院口,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路过的熟人,对方邀请她去另一家人的院子做客,那里正在举行喜宴,人们忙着烹猪宰鸡,邀她一起举杯共饮。

      我听她念念有词,努力想象她所看到的画面,我知道,那些邀她举杯的老人们,如今基本都不在了。

      那个村子亦然。

      但大自然却怀着一种独特的怜悯,让双目失明的老人能在最后的幻觉中,回到她年轻时一砖一瓦亲手垒出来的家里,见见她想念已久的邻里乡亲。

      后来我看了《我和我的家乡》,看到电影里的老范跌跌撞撞地走在千岛湖的村子里,寻找他熟悉的过去而不得,那执拗得近乎疯魔了的样子,和奶奶一模一样。空间的过去与现在交叠到一起,一帧一帧,来回更替,他在本该最熟悉的地方,彻底迷了路。

      我隐约意识到,这是整整一代人的病痛。

      那片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乐土,如今就像一辆再也赶不上的火车,疾驰着撇下他们而去。他们只能茫然无措地呆在站台上,怔怔地眺望着,眼看那趟班车越来越远,越缩越小,慢慢变成一个黑点,一粒尘埃,最后几近于无。

      直到人生的末途,另一趟车出现了,载满往昔那些熟悉的幻觉向他们驶来。隆隆的轰鸣声震彻铁轨,车头高高地吐出一团团白雾。在这趟末班车上,他们交出了名为生命的车票,踏上了真正的归家之旅。

      现在,连这趟车也远去了,幻觉中的村子重归虚无,同她一起。

      站台之下,一个年轻人看着列车远去的背影,默默挥了挥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文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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