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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思想噪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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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3年,2月11日,12:48
我常常觉得自己愧对手头的工作,这份工作是很多人终于实现了或者未曾能实现的理想,但我拿到手后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它。
为什么是它呢?它只不过是我高考完后短短几天内随手选下的一个志愿,就这样同我一起走到了今天。我没有勇气写下自己真正的理想,因为那养不活自己。
不爱自己从事的行业无疑是件痛苦的事,每当开始工作时,我的内心会感到强烈的抗拒,仿佛它在吞噬自己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杀死自己,就像钝刀割肉,让人不堪忍受。
为了消解那份歇斯底里般的抗拒,我试图找点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在脑内建起一个剧场,或者一个书吧,每当身体在工作时,精神就偷偷看起了书和电影。
文学和艺术,是一种类似酒的东西,可以用来疏解生活上的孤独,麻醉精神里的痛苦。适量的酒让人更加坦诚,为生活带来增色,过量却会导致酒精中毒般的灵魂僵化与濒死。在逐渐溺毙的幻觉中,思维空间里不受控制地飘起越来越多的碎片,我称之为“思想噪音”。
之所以叫“噪音”,是因为它负面,不和谐,而且毫无理性,是一堆没有意义的垃圾信息,按理说,也没有收集整理的价值。
但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意识深处冒出,并四处扩散,分散我的注意力,给我的精神以麻醉和阵痛。因此,我感激它们的存在,想把它们记录下来。
一个噪音问我,为什么当社畜比当学生更难熬?
我想一定不是因为那座名为“学校”的监狱比公司更仁慈,而是因为学校的时光终归有限,三年或者五年,总能毕业,生活总有改善的盼头。
被无意义的知识浪费生命,或者被导师以远低于市场价的廉价劳动力役使到深更半夜,这样的时光,算上延毕,全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么三四年——简言之,读书属于一种有期徒刑。
而工作,则是无期徒刑。
尤其在买房结婚生子之后,被巨额的负债钉死在人生的十字架上,从此就更无逃脱的可能了。
不过,在公司里,像我这样消极的人总是少数——毕竟很多人是怀着理想来工作的。就算薪水卑微,就算天天加班到凌晨,就算下班后等着他们的也是刷题考证这样枯燥的东西,他们也乐此不疲,他们的眼中依旧有光,他们坚信自己将来终能成为一代大师,并且改变世界。
建筑师,一个连领导和甲方都改变不了的底层打工人,一个被社会舆论和统治者轮番按在地上摩擦的可怜虫,居然妄想改变世界,何其可笑?
再说了,成为大师又如何?谁会记得设计长城的人呢?人们只会记得秦始皇,那个最大的执鞭者,而不是记住他那些聪明而努力的奴隶。哪怕奴隶们为此付出了生命。
对了,奴隶……
苦学多年的知识,是用来给有钱人设计大楼的,一个个同行加班累到猝死,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里暗暗祈祷下一个倒下的不要是自己。这样的我们,比起千年以前那些修长城的奴隶,究竟有多少区别呢?劳动法并不保护我们,就像神灵的道德审判并不保护古人一样。
我终于明白,对于政治家而言天才只不过是一个添彩 ,是更趁手一点的高性价比的奴隶。人才引进计划更像是人柴引进计划,最终必然烧光六个钱包,甚至烧死自己。就算你是同济或者清华毕业,就算你有惊人的设计天赋,也并不值得珍惜。累死就累死了,说到底,只能怪你身体不够好。
我实在不能理解,那些努力学习与工作的人,到底是怎样做到那么努力的?那么不要命地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功名?利禄?尊严?自由?
呵……
他们是不是把统治者维持奴役的工具,误看作是自己摆脱统治者奴役的工具了?
母鸡能够通过提升产蛋量成为农场主吗?奶牛能够通过提升产奶量换回自由吗?
并不能。
我忽然想起过去的人是怎么麻痹自己的,用宗·教神话确立不可置疑的规则,再用死后的美好来犒劳此生一无所获的自己。
他们那么相信宗·教神话,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们,那么相信“历史”一样?他们坚信“地心说”,是不是就像我们坚信“科学”一样?然而一切“历史”与“科学”的真相,我们根本就无从得知,我们只是任由那些看似很有道理的东西对自己的思想塑型——塑成一个更优秀的奴隶的形状。
这样的我们,真的比过去的奴隶幸福吗?
其实,古时候人口稀少,虐杀奴隶并不是明智的行为。反而如今,机械与AI取代了大量生产力,人口又空前充足,说不定此刻才是人命最低贱最被虐待的至暗时刻呢?
科学真的解放生产力吗?难道不是进一步收紧了我们脖子上的绞索?
如果没有发明电,没有发明电灯,没有发明电脑,晚上十一点时,奴隶是不是普遍在睡觉呢?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大厦灯火通明,大家都在加班,至凌晨,至猝死。
人类寿命好不容易延长到了七八十岁,当奴隶的日子却也同步延长到了六十五岁。这种长寿,难道不反而是一种诅咒吗?
拥有高科技的长寿的人类,比起没有高科技的短寿的野猫,到底哪一方更轻松自由呢?
凌晨十二点,我终于走在了下班的路上,十字路口空无一人,街角的商场静静亮着两面巨大的立体折叠屏,鲜红锃亮的保时捷从广告中冲出,跃向漆黑的夜空,随后猛地向我撞来。
同时,旁边的清吧里面传来慵懒动人的歌声:“晚风中吹过几阵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
一道海蓝色的身影飞速驶过,是外卖员,他刚刚闯了红灯,他的手机固定在仪表盘前,闪烁着提醒他即将超时。
下一个转角,支付宝大厦前,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生正蹲在红绿灯的灯柱底下放声大哭着。在她身后,白得发冷的大厦里,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我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想起今晚有《三体》更新,待会儿到家后可以看一集电视,这是今天所剩不多的唯一一点意义。
“虚幻的城市……”耳畔响起艾略特的叹息。
是的,虚幻。
这个时代充斥着虚幻,我们有学习,有考试,有工作,有竞赛,有电影,有小说,有短视频……我们盯着屏幕,盯着书籍,盯着镜头……我们有无穷无尽的方式杀死时间和消耗注意力,唯独失去了对一件东西的关注,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那日益萎缩的,无比苍白的生活。
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名为“生活”的土壤从我们根系周围铲除了。
我们的生活中越来越多地充斥着无根无基的虚幻之物。新一代青年的人生理想,越来越多的是成为小说家,艺术家,演员,或者网红播主等等,人们在虚幻中寻求认可与意义,因为现实世界已经剥夺了他们一切的可能性。
一群熟睡的人,只是梦见自己活着……
然而我的记忆细胞始终拒绝配合这个梦见的世界,它们留不住任何先锋的艺术展带来的五感层面的冲击,却死死留住了故乡的父母做的某一顿饺子和排骨的口感和味道,留住了老人的一缕新白发的光泽和颜色。我为跟不上时代的自己感到悲哀,也为漂泊异乡的、无处安顿灵魂孤独的每一个人,感到悲哀。
楼道里,醉汉歪在扶手旁,放肆地嚎着一首跑调的歌:“我好难受,我始终一个人;我好难受,没有人知道我喝了多少酒……”
我不禁想,我们这代人,明明拥有远离战乱的和平社会以及空前充盈的生活物资,明明值得被过去的每个时代所艳羡,为什么我们的精神却格外痛苦,格外看不到出路?
我们的思想空前发达,身体和实际能力却变得无比孱弱,我们比任何时代的同龄人都更像一群被豢养起来的牲畜,而非能独立生存的健全人类。
不仅如此,而且我们还被植入了太多根本就拥有不起的思想——
尊严,自由,平等,意义……
发明这些字眼的人,简直比恶魔还残忍。
思想的噪音还在喋喋不休,在纤弱的神经网路中横冲直撞,肆意弥漫,像无数把锋利的电钻齐齐突进,直钻得人脑仁生疼,它们几乎就要刺破皮肤,破体而出,它们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直到——
家门钥匙触碰到锁眼的瞬间,大门倏然打开,冷白的日光灯下,透出一张温暖的脸。
“你回来啦?”他笑笑说。
噪音…
忽然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