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子虚兄 ...
-
写于2022年,12月17日,22:43
近日想写一个人,我的童年玩伴,姓乌,名子虚,人称子虚兄。
说是最要好的玩伴,其实自工作以来就没联系过了,毕竟已经过了一起疯去海边看日落的年纪,也不再做这样的梦。相隔两地,不能一起玩,还能聊啥呢,于是就渐行渐远了。但怪就怪在最近我偏偏梦见了他,勾我想起一些关于他的趣事来。
子虚兄自幼喜欢小动物和昆虫,也没什么来由,似乎是天生的。小时候,他经常偷偷攒钱买火腿,用来逗村里的狗。放学路上,不管碰见谁家的,只要它们愿意凑上去吃两口,让他揉两下,他就能开心好久。
但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喂着喂着,最后被狗追得满街跑,搞得十分狼狈。
后来听村里人说,那狗有点疯,估计是染了病,早就被弃了,危险着呢。幸好他跑得快,狗也没动真格,没真咬着,不然,人染上这种病可就麻烦了,大概率要在发疯中死去。村里以前就有一个这样的。
这事让子虚对狗有了些阴影,以至于喂火腿的爱好被搁置了起来。
不过他是爱折腾的,这个爱好暂停,那个爱好又兴起。有同学家里新买了荷兰猪,这在当时也算是个新鲜宠物,大家都好奇,一起去围观了一次。他嫌一次不够,三天两头跑去看,把养荷兰猪的同学搞得很烦。
有时他也帮人照料动物。一次,他临时接来一只兔子养几天,还拉着我一起去废矿边割草。割草时,和我说一定要选这个样子的草,不要那个样子的草,而且草上一定不能带露水,不然兔子吃了坏肚子。
听完这些,我顿时担心起来,总感觉帮别人养东西不太妥——养好了,人家不说你什么,万一没养好怎么办?兔子到底脆弱,沾个露水都拉肚子,生病事小,命没了怎么赔?
我劝他早点把兔子还回去,他说:“别担心,兔子命结实着呢,我爷爷以前养过兔子,当时为了弄死它,他们可费了不少劲。”
“为什么要弄死它?”
“因为它闯了祸,咬坏了邻居家被窝。”子虚说。
当时家家户户穷,爷爷拿不出赔邻居的东西,为了做个有诚意的赔礼道歉,就当着邻居的面把兔子摔死了,送对方做菜吃。
“兔子的命结实得很,可不好摔,”像是亲眼目睹过一样,子虚举起手比划道,“当时,我爷爷特意爬上屋顶,把兔子举高,然后往下狠狠一摔,以为兔子必死无疑,下去后一看,见它还活着,于是捡起来再摔……摔了好多次,最后自己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好不容易才摔死,这才发现——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兔子早就有了身孕,之所以扯坏邻居家被窝,是想拿棉花给宝宝做窝。”
“你爷爷真残忍。”我啧啧道,“这么折磨一个孕妇,还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你不知道,自己养的,有感情,下刀比松手难,”子虚说,“不过自那以后他再也不养任何动物了,也不让我们养,他觉得作孽。”
说到他家邻居,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那老头喜欢养鸟,自己动手做的鸟笼,方方正正一个半米见方的大木框,糊上方格铁丝网,里面搁着带圆环秋千的细枝,还有拼成迷宫一样的盒子,上面掏很多圆洞,就像微缩版的儿童公园一样好玩。
那些因为贪嘴而不幸落网的麻雀们,待在偌大的笼子里,在悬空的圆环上荡两下,又麻溜地钻进小盒子,只探出个头来,嘬两口水,哒哒哒埋头吃几粒米,那场景甚是有趣,经常把放学回来的子虚吸引得走不动路。
他很想有个这样的乐园,甚至恨不得自己也住进去,跟那些麻雀一起钻洞里,一起荡秋千。他开始动手捣鼓鸟笼,可毕竟年纪小,东西做得很笨,非常失败,连给鸟换粮水的弹簧小门也做得松垮,一看就会被“越狱”。
见子虚这么喜欢动物,大人们起初是很担心的,太喜欢了容易走极端,大家怕他排斥人类吃动物。小孩子不吃一丁点肉的话,很容易瘦弱,如果他还要阻止大人吃,那就更麻烦了。
所幸,他没有。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的胃可以接受就没问题,好比猫吃老鼠,没什么,老鼠可爱,猫也还是一样可爱。”
谁家买了鸡要吃,栓在了门口,他就会好奇去逗一逗,大人们也不提防。要是遇上对方突然过来杀鸡,提溜起一对扑棱棱的鸡翅膀,拿刀抹脖,放血,准备饭菜,他也只是看着,不说话,样子乖极了。
只有我知道,那眼神,可并不是完全接受的眼神。
有一次过节,他家里买来了王八,准备杀了炖汤吃,他叫上我一起,一人拿一根筷子,去池子里逗。那王八爬起来虽慢,探头来咬东西的时候可快,就像蛇捕飞鸟一样,壳里猛地射上来一个头,张嘴就狠咬。
当时我还没对它的杀伤力产生足够的敬畏,他察觉到了,赶紧告诫我,王八只能拿筷子远远地逗,手千万不能靠近,要是被咬手了,可就是大事了。
“别看那家伙长得怂,咬合力大着呢,一口就能把你手指咬断。”他生动地比划道。
这句话至今都让我觉得很惊悚。
但更惊悚的是,我们离开后,那王八居然逃跑了!明明腿不利索,爬的极笨,极慢,也不知是怎么逃出那么大的池子的,村里人到处都找不着。那几天,我老做噩梦,梦见草丛里冲出来一只王八,咬去了我脚趾,吓得我梦醒后连露脚趾的凉鞋都不敢穿。
子虚兄听了我的忧虑,笑的直不起腰,好半天才收住,然后神秘地对我附耳道:“放心,它早就不在这个村子里了,这里太干,它不稀得回来的。”
我这才松了口气,也没去琢磨,他为什么会这么把握十足。现在想来,那王八该不会是被他偷偷放了吧?
这真的很有可能,因为他平时爱抓蜗牛,萤火虫,蚱蜢,蛐蛐,蜻蜓,螳螂,天牛,螃蟹,等等,基本就只是为了给我们看一圈,解解馋,顺便带点炫耀的意味,最后无论再怎么爱不释手,他都会在抓后没多久就放生掉。
他的昆虫知识储备是惊人的。一起放学的路上,遇上了陌生的东西,他会告诉我们,这个是臭屁虫,不要碰,抓到了会放臭气臭死你。这个是蚜虫,喜欢趴在月季和蒲公英的茎上喝汁水,虽然密密麻麻的样子很恶心,不过没有毒。而那堆,那堆是白蚁掉下来的翅膀,它们喜欢吃木头,脱下碍事的翅膀其实是交·配去了。等等等等。
我常常好奇,他那么多关于动物的知识,哪来的呢?
有一次去他家看他新抓的竹节虫,他摆出了答案——一套崭新的《昆虫记》,足足有十多本。他拍拍书,颇为得意地阐述了他的“压岁钱理论”。
“咱们每年压岁钱不是都被父母收走了吗?今年过年我学聪明了,我跟大人们说,我不要钱,我要礼物——礼物没法收走不是?然后大年初三去拜年那天,缠着我姑用压岁钱给我买了这个,嘿嘿,这套书好啊,一百多块钱呢!回头看完了,再偷偷卖掉,又能换回成钱。当然我姑不知道我这些心思,还跟我爸妈夸呢,说我不喜欢钱,喜欢读书,将来有出息,哈哈哈!我看我爸妈,从我身上收不回压岁钱周转人情,脸都憋绿了,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哈哈哈哈!”
这下,我算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不光是压岁钱的秘密,还有知识来源的秘密。
要说子虚兄这么个人,对动物这么亲,这么体贴,这么会照顾,按理说是个十足温和的人,可他偏不。明明人也是动物,他对人却截然不同——要我说,他简直不是天生反骨,他是反骨上长了个人。
小学语文课,一次,我们做课堂练习,有道题要求我们将“把”字句改成“被”字句,原句是“我把青蛙钉在解剖台上”,他答:“我被青蛙钉在解剖台上”。作为全班唯一一个做错此题的人,他被点名批评了。
“青蛙怎么能把人钉在解剖台上呢?”老师问他,全班哄堂大笑。
他坦言道:“我以为这道题考的是换位思考,没想到考的是主宾互换。”他那样子过于坦荡,以至于我怀疑他是不是故意错的。
老师似乎也从他的话语里琢磨出了什么,最后没有责罚他,反而在办公室里同其他老师暗暗夸这个孩子很有想法。
不过,他也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能遇到包容他的老师。
到了初中,他更离谱了。在生物老师解释“只有人有语言中枢”的知识时,他直接站起来和老师辩论,认为动物也有自己的语言。生物老师烦他捣蛋,也不和他争,直接叫他闭嘴,站后面去听课。
接着老师问起:“这次生物测验,谁考了满分?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子虚兄笑了笑,举手道:“报告老师,我已经站后面了。”
课后,子虚兄还在不依不饶地跟我掰持,猫狗如何如何能听懂人话,鸟的不同叫法表达的分别是什么意思,等等等等,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就像是要把那些被生物老师憋住的辩词通通发泄给我一样。
“他凭什么说只有人类拥有语言,这是人类的傲慢!”他说,“话说回来,你知道动物为什么假装自己不通人话吗?”
我摇摇头。
“因为它们害怕人类会加深对它们的奴役。”他一本正经地故作神秘道。
到了本科,他依旧喜欢动物,经常随身带一小包猫粮,碰到了学校里的流浪猫就喂一点。有一次,他突然发现,教学楼前自行车棚里,只有他自行车坐凳上有猫爪印。
“你看!”他拉住我,露出了被宠幸般的幸福神情。
我淡定地拍了拍他:“别想多了,人家奔着你车上残留的猫粮气味来的。”
他死活不承认,非要证明给我看,第二天故意换一身新洗好的衣,一包猫粮都不带,然后拉着我去逗猫——猫自然理他,它们早就把他当熟人了。
渐渐地,我已经不得不承认,他实实在在地有了吸引猫的体质,就连对陌生猫也很管用。
平时一起出门玩,偶尔遇到一只猫,他蹲下身子对它们招招手,它们就会过来,任他抚摸,露出被摸得很舒服的表情。他的手就像有令人心安的魔力一样,轻易就卸下它们心中的戒备,吸引着它们贴蹭。好几次,在他起身要走时,还有个别的野猫会恋恋不舍地尾随好一段路,一直跟到宿舍门口。
我常说:“你这体质,不去当猫贩子可惜了。”我还说要以他为原型,照着《白蛇传》仿写一个《白猫传》出来。对此,他只是笑笑。
不过,他也有在猫面前受挫的时候。
还有一天,他整整一早上都没来上课,我觉得反常,偷偷发消息去问,只得到一句语音回复:“忙着呢,待会儿和你细说。”
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时,他才说起,早上出门的时候被一只面生的幼猫拦住了,不让走。他以为对方馋他手上的牛奶,就索性给了它,结果它不喝,只是绕着他的腿一圈一圈走,亲昵地蹭他裤角,他顿时明白了,它是想被收养,可宿舍不让养猫,住的又是八人间上下铺,人多眼杂,肯定藏不住,于是他动起手来,用学校学来的设计师手活儿,给幼猫做了个窝住,寻个向阳地,搁草丛里藏起来。安顿好这些以后,他才来上课。
那窝,自然是比他小时候做的东西好多了,宽大结实的瓦楞纸箱子,包了一层防雨的保鲜膜,箱子里铺着软乎乎的小枕头和毯子,摆着个碗,放些猫粮和牛奶,结果那猫不领情,没待满一天就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他大受打击,觉得自己建筑设计白学了。
我赶紧安慰他:“你是给人设计房子的,不是给动物,动物又不付你设计费,你失落个啥?”
“不是设计费的问题,我想帮它们有个安顿的地儿,没想到,它们根本看不上。说到底还是我本事不够。”
一眨眼,我和子虚兄已经一年没联系了。昨晚久违地梦见他,梦里和他一起喝酒撸串,聊天叙旧。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星星,问我,造物主是不是也是一个设计师,而光则是他的尺规,所以他才会在第一天造光,就像建筑师,会在设计最开始掏出绳墨,定模数——也就是光速。
“如果是的话,那他一定是个数学很好的设计师,制定的设计原则又严谨又清晰,形式统一又富于变化,不简单!”我点点头,“不过,光也不是绝对笔直和精确的呀,光也会弯曲。”
“你是说引力波吧?但那就像rhino里的变形box一样,其实是在把包括时空在内的所有物件都等比扭曲了。”他回答。
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身穿白袍浑身圣光的白胡子老头打开电脑用rhino建模创世的模样,不禁笑喷。
“记得那会儿刚学数字建模绘图渲染的时候,我经常梦见太阳,有时候,嫌太阳太亮太刺眼了,就调出vray的参数面板,咔,拉一下滑杆,把太阳亮度调弱下去,然后又嫌树影太锐利,咔,再拉一下,把太阳尺寸加大点,最后才满意地出门,走上街去,愉快地享受自己调好的阳光。那感觉真就像个上帝。”他又说。
我听他说的话虽有趣,目光却有些愁,正要问他原因就醒了。
醒来后,我随手发了个微信过去,问他近况,他很意外我会来信,坦言说其实这两天正发着高烧,状态并不太好。
“中彩了,”电话里,他的声音带点鼻音,“其实温度已经不低了,但医院说没烧到38.5℃不给药,外面现在也到处都买不着。”
“发烧?不会是——”
“嗯,是,自己测过了。”他替我说了出来。
“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前段日子刚分,”他平静解释道,“嫌我钱少活多,天天加班,她不想过这种什么——嗯丧偶式婚姻。”
“那你现在一个人?”
“一个人,请了病假在家躺着,这个月估计要扣不少钱了,只希望能够得上房租。”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能木讷道:“怎么会这样……”
他苦笑了一下:“用她的话来说,什么建筑师?听起来高大上,还不就是个月薪五六千的画图狗,这点工资,在大城市够干嘛的?人家互联网996,好歹年薪三五十万呢。建筑师这么007,连人家的尾数都不如。既然未来看不到希望,不如趁现在及时止损。”
我听了,心头一酸:“这年头,互联网也不好过啊。而且咱不是越老越吃香吗?”
“越老越吃香,也就骗自己。这工作强度,能不能活到老还两说,更何况现在的行情……”他忽然话题一转,“刚刚我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看见一窝南迁过来的燕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挤在一起,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突然有点羡慕。”
这家伙真是一点没变,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心情站冷风里看燕子。
我默然。
“你说我们是不是连燕子都不如?”他问我,“燕子会做窝,三天就能搭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们会盖房子,我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辈子的房贷。”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也许根本就无从安慰,切实的问题摆在这里,这是我们的命,不可能逃掉,除非中彩票……
“我突然想换工作了。”他再次开口,“不,换工作也没用,要是可以的话,应该换个命。”
“换命?”我心里一沉。
“是啊,下辈子不当人了,当一只猫都比当人好,你看猫,太阳好的日子里,草地上晒太阳,星星好的日子里,屋顶上看星星,多舒坦。虽然命比人短点,却不用为别人打一辈子工,青春也是属于自己的,全部的自由时间加起来,到底还是比人多。”
“你只看见猫舒坦,没看见猫被割了蛋子,你愿意用蛋子换舒坦吗?”我问。
“可以当野猫啊,野猫不用。”
我赶紧抢白他:“你长这么好看,就是当了野猫也会被人捡走的,然后还是会被割了蛋子。”
“……跟你没法聊。”他无语。
两人沉默片刻,电话那头忽然先笑出了声,带着好听的鼻音,“你说得对,这年头,动物也不容易,自己蛋子都守不住——我突然不羡慕了。”
我松了一口气,也笑了笑:“不羡慕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