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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葬礼 ...

  •   写于2022年,12月10日,00:42

      疫情三年里,经历了两次亲人的葬礼,严格来说,是三场。

      一眨眼这么多天又过去了,我始终一个字没写。毕竟,生死是这世间最难写的东西了。

      但我最后还是决定要写。无论是作为一个私人记录,亦或者日后供其他人当写作素材,写下来总是有意义的。

      第一场葬礼,初次经历新时代的白事风俗,大家都不熟悉,也不习惯,可以说是手忙脚乱。我们去贴讣告的时候,才发现街口那个用了多年的讣告板被拆了,换成了廉洁宣传栏。曾经,人们会在每个买菜的清晨路过那里,停下来一分钟,看看这两天有谁去世。如果曾经相识过一场,就会主动去葬礼上悼念悼念。

      现在这招不行了,我们只能临时改为奔走相告。

      另外,上头要求白事取消明火,灵堂正中央的香和烛都换成了塑料仿真品,一闪一闪地亮着电子灯光,炮仗则改用喇叭广播录音,倒也算是像模像样,只不过空气中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可以抚慰情绪的烟火气味了。这场奇特的风俗变异方式,就像是唐朝的斗拱来到了清朝一样,某些曾经合理的东西,如今已经无处安放了。

      社会文明进步了,只是我还没有从这份进步中适应过来,我感觉到它们极度理智而又极度冰冷,把我的悲伤变成了一场小孩子的过家家。反而是那些被称为落后的、封建的、可笑的东西,却出乎意料地给我带来了些许安慰。

      那是守夜结束的那个早上,在等待火化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只很大的黑色蝴蝶。它在灵堂门口的银杏树上飞来飞去。

      大家顿时想起化蝶的传说。

      妈妈抬头对那个蝴蝶喊了一声名字——那个已经刻好了墓碑的名字。

      话音刚落,蝴蝶像是被那一声喊给惊到了,慌忙想要逃走,却反而跌落在地,怎么扑棱也飞不起来。

      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爸爸上前去看了看,没看出来它有什么伤,只好把它捧起,往风里送。没两下功夫,它就跌跌撞撞地飞走了。

      明知这是迷信,明知这不可能成真,兴许是有人提前把蝴蝶抓来,刻意挑这个时候偷偷放出来的,蝴蝶先前被抓的时候受过伤,所以才会像个惊弓之鸟。

      明知如此,我却还是冒出了一瞬的希望,希望科学是假的,希望化蝶是真的。

      第二场葬礼正值疫情最严苛的时候。

      当时我在外地打工,家人都说,别回了。我一想,也是,搞不好还会给大家添麻烦。

      然而记忆却不听使唤地捡起一件事来。

      当时我刚入党,家里所有人都在祝贺我,唯有她突然愁眉苦脸地看了我一眼,问我:“听说党员不能信教,那你以后,是不是也没法参加我葬礼?”我连忙安慰她别瞎想,还拍着胸脯保证,葬礼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一定不缺席。

      承诺说出口很轻,实现起来却很重。

      这年头,事假并不好请,扣钱也非常多。再加上两地的火车站防疫层层设防,一步不慎就到不了家,多少人被拦在了半路,对着防疫人员徒劳地哭,或者徒劳地骂。一路走下来,我恍惚感到自己像是在过五关斩六将。

      最后,我怀着一种近乎犯罪的勇莽回家探亲了,并开始帮忙打点葬礼。

      说是帮忙打点,其实也就只剩给长辈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小任务,大的方面,父母已经轻车熟路地全部安排妥当了。

      是了,这是第二场了,一切流程都很熟悉了,流畅而完美得堪称残酷。

      对于才经历两场的我们而言都尚且如此,对于天天经历白事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就更加如是了。我听他们讲,焚化炉的烟是如何通过先进设备导入水池过滤的,也听他们讲,人被火化时,闻起来就像烤猪蹄一样香,我看着他们非常淡然地把《圣经》放到逝者头底下枕着,那颗头被抬起来时是那样松软无力,再无生机。

      吃饭的时候,年幼的外甥女坐在桌上天真地发问:“姥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还没等大人们想出一个合适的回答,她又像是领悟了什么一般,用着稚嫩的声音和初学的话语自答道:“她一个人躺在那里,盖上盖子了。”

      守夜的晚上,我们彻夜聊天,聊经济,聊失业,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精神抖擞。

      慢慢地,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困倦了,离开灵堂,找地方补觉。屋里最后只剩我和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因为害怕而不想睡,甚至不想我中途离开去洗手间。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怕这些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怕了。大约是因为后来的人生逐渐让我意识到了吧——比起躺在灵堂里的和蔼可亲的人,站在灵堂前的活人有时候可怕得多。我不知道死亡会不会把人变成鬼,我也不担心这个,我唯一担心的是,遗产很容易就把人变成索命的厉鬼,把同一血脉的人拖入拔刀相向的噩梦与深渊之中。

      最后,就剩我和另一个人聊天了。

      她在供桌上翻到了一本日记,毫无疑问是逝者生前最后一年写的,用的是中学生语文作业常用的方形横线本,封面早就掉了,订书钉也生了锈,薄薄一本,每天的内容不超过两行。

      日记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今天谁陪自己吃了饭,谁给自己打了电话,之类之类的流水账。没有任何形容词,没有任何比喻,更没有任何涉及风景或者心情的描写,有的只是最平凡最简短的一件件琐事,让她的孤独变得一览无遗。

      这样毫无文笔可言的字句,竟是这样地刺痛我。

      因为我突然发现,她把我每次打回来的电话都记上去了,和我手机里的通讯记录分毫不差。

      我想起她生前一直念叨,说要我每个星期给她打个电话。而我显然没有做到。平均下来,一个月有一两次都不错了。

      有时候,工作日加班到凌晨才下班,周末也连加两天,忙着累着,转眼就忘了。又有时候,其实隐约记得,可总觉得偶尔少一两次也不要紧,于是便抛开手机,和朋友们一起撒欢发疯去了。

      这些她都默默记在了纸上,始终等不来回音,然后就永远也等不到了。

      葬礼结束后,我告别父母,继续踏上漂泊异乡的苦旅。临别的一眼,让我看到他们也终于老了,一夜之间多了很多白发,身子也越来越瘦小。

      我的妈妈她从此没有妈妈了,她抱着年幼的外甥女目送我离开,那样子就和当年抱着小孩的外婆时一模一样。

      我突然领悟到黑塞为什么会在《悉达多》里说人生像一条河流——无数面孔流过时间这道长河,从年幼到年老,生生不息,它们的个体是转瞬即逝的,但它们却在流动中变得永恒。

      曾经的小女孩老了,不见了,新的小女孩又诞生出来。这就是轮回。

      这就是过去,是现在,也同时是将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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