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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月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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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2年,11月11日,12:01
这周二晚上有月全食,傍晚六点多开始,十点多结束。身边很多人都早早地看到了这条新闻,而我,我只看到自己身上的镣铐。
那个让我错过法喜寺竹林萤火虫的镣铐,也让我错过真迹寺里的千年银杏,以后,它还会让我错过更多,唯一让自己好受点的办法,就是不要再去惦念。在那为了睡眠争分夺秒干活的日常里,我已经逐渐确信,人可以不需要月食或者流星。
长期处在“除了上班就只剩少得可怜的睡觉时间”的生活里,大约就是这样一种体验了,对一切风花雪月都变得漠不关心。
但大自然大约还是眷顾我的。
晚饭后,回公司的路上,看到公园里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子在看月食,有的甚至还备了天文望远镜,于是我也抬头扫了一眼。
月亮刚好完全消失,只剩一个暗红的圆印,死气沉沉的,像是失去了生机一样。我和它默然对视着,忽然意识到也许它也是这样感觉着我的眼睛。
心里突然闷得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醒了,努力地向上钻去,想要破土而出,却又缺乏氧气。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决定调转脚步,绕公园走一圈之后再回公司。
“只绕一圈而已,不会耽误什么的。”我试图说服自己,“活永远干不完,命却只有一条。如果一个人回顾自己最美好的那些年岁,却发现自己除了上班就只剩睡觉,那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走得很慢,很慢,像贫民窟的小孩恋恋不舍地吃掉自己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支雪糕,每一步都甜得让我感到残酷。剩余的里程在时间的暴晒下一点点融化,滴落。我在失去,而且无法挽留。
就在散步即将结束的时候,天空中那个暗红的空洞右上角倏然出现了一道极细的银色弧光,如同一枚精致的银戒半嵌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天幕里。
我打开手机,想在关系要好的同事小群里分享这个动人的瞬间,我想给他们发消息说:“快看,现在外面有月全食!现在正开始生光,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环。”
兴奋的劲刚一冒出来,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沉闷、压抑、窒息的感觉再度扑面而来。
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发一个字。
惯性的力量把我带回了公司,就像押解一个惯犯一样,冰冷,精准。我开始继续我那牢狱苦役般的加班,今晚依旧要到零点,甚至更晚。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监狱里的苦役有很多种,但如果你强迫一个囚犯把水从一个桶里倒进另一个桶里,然后再倒回去;或者强迫他用磅秤量沙土,在地上堆一堆,然后一脚推翻,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几次,这个犯人撑不了几天就会把自己绞死。这将不是苦役,而是惩罚。
西西弗斯式惩罚,以及睡眠剥夺,这些都是监狱里用来对付最穷凶极恶的犯人的手段,其实也是无数普通人的日常,而且得品尝一辈子。
“喂,你知道吗?今晚有月食。”同事的声音忽然惊醒了我,此时已是深夜十点半,月食恐怕早已结束。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在公园看到了怎样精彩的一幕,广场上的人群,还有人群围着的天文望远镜……
“他们真有时间,”同事苦笑了一下,“从傍晚一直看到深夜,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我很肯定地告诉他,然后说起自己学生时代是怎么过中秋的,一帮人各自带点吃的,糕点,酒饮,辣条——最受欢迎的是辣条——然后屁颠屁颠跑到山上去,找一个安静的好位置坐下,铺开了吃的,边吃边聊,看着月亮一点点地从天际线那里升起,刚开始很大一轮,金灿灿的,像一块新炸好的薄饼,不是很明亮,越往上爬,就越小,越亮,光芒变得银白,能照出来一片锐利的树影,就像那种老旧的白色路灯……
我没想到自己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着说着,那段看似寻常的过往也在变得越来越明亮,一如当年中秋节的那轮圆月。
同事一直没有打断我,尽管他手头还有忙不完的事在等着他。
想到这里,我突然很愧疚,赶紧收住了话头。
听完,他失落地叹了口气:“真好。”顿了顿,又说,“今晚的月食,我没有看到,我晚上在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来干活了。”
我也叹了口气,视野中短暂的明亮随之暗淡下去。我看着他转过去的背影,也看到了我们囚犯般的命运,我们注定在这个名为“工作”的监狱里终生监·禁。
但我们还有铁窗,以及铁窗外的天空。在那里,我们偶尔能看上一眼流星或者月食,并且比寻常人更加明白它们的珍贵之处。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