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门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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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2年，9月5日，12:03
夜雾很浓，浓得让人找不着回去的路，我走进了一个奇怪的书店，这时，钟塔敲响了第十二声。
“雾气真的很讨厌，是不是？”老板问，“听说还要过三个时辰才会散。”
“是挺讨厌的。”我随口应着，翻起书架上的书来，一排排熟悉的作者名字，对应的却全是陌生的书名，这让我不禁感觉有些异样，“太荒唐了，扎米亚京根本没有写过什么《政治与数论》！”
“这没什么，只要把时针拨动到特定的位置，谁都可能遇到些本不该存在的书。对于1921年的人而言，《我们》也是不存在的。”老板递来一杯淡啤酒，示意我坐。
“谢谢。”我接过那杯金色的酒液，浅尝了一口。柔软细密的泡沫像是吻在花瓣上一样，接着花瓣散开，一阵针刺般的舒爽感迅速掠过喉咙，空气中渐渐浮起一层令人感到安定的麦香和果香。
“纽卡斯尔布朗艾尔酒，很棒是不是？”
我点点头。
直到此刻，我终于开始注意眼前这个男人。他看起来不到四十岁，过于整洁的衣领与袖口，笔挺而板正的身姿，隐约透出军人的气质，然而左手指间微微焦黄的卷烟痕迹与右手中指茧上的油墨痕迹又说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他眉宇温和，上唇留着一小撮形状优雅的浅须，嘴角始终带着谦和的笑意，又像是觉得世间一切都很可笑的荒诞的笑意。
“说到《我们》，你让我想起扎米亚京。”我由衷感叹，“真奇怪，我常常觉得《我们》那种异常扭曲的社会反而和眼下的社会现状更像。”
“并不奇怪，说不定我们生活的世界还要更异常更扭曲呢，”老板顿了顿，“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反乌托邦小说。”
“是的，《华氏451度》，《美丽新世界》，《1984》……这些我都很喜欢。”
“《1984》？”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温和，却隐约带着一股讽刺的意味。
“我明白你的意思，奥威尔觉得《我们》是个二流小说，然后他转身就照着写了本《1984》。现代西方人把《1984》奉上神坛，却对《我们》不闻不问。他们向来擅长干这种事。”
“这没什么，”老板的眼中闪烁起意味深长的幽光，“你知道，艺术分为大艺术和小艺术——我的意思是，可以完美演奏《月光奏鸣曲》的人很多，但创作出了《月光奏鸣曲》的人却始终只有一个[1]。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但至少每个作者自己应当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游移不定地掠过光亮的红木书桌，又在老式电话机前猛然刹住，“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哪一年都不是。”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如同一场恶趣味的戏弄，让我隐约感到有些不悦，所幸，很快我就失去了追问的兴致，“算了，这不重要。”
“为什么你觉得这不重要？”
“因为哪一年都一样，统治与被统治，剥削与被剥削，苛税，负债，过劳死……对我们而言，生活不过是一睁眼就开始工作，一直工作到睁不开眼为止。活着和死去并没有多少区别。”我颓然地灌了一大口啤酒。
“拥有工作已经是一种幸运了，说明你还没有完全被这个社会吐出来。”老板顺手把酒重新斟满，“当然，我承认你所说的——工作很容易剥夺掉一个人，因为它首先就剥夺了你的时间，接着，慢慢地，它会用各种动人的魔咒般的概念引诱你，让你交出更多时间，更多精力，以赏识为名，行剥削之实，直到最后，你只剩一具空壳，它才会将你狠狠抛开。”
“为什么它要这么做？”
“为了幸福，为了安定，我的年轻人。我们都知道，自由与犯罪密不可分，不让人犯罪的唯一方式就是剥夺他的自由[2]。看你这样子，一定没有养过猫吧？养猫的人都知道，给猫做绝育手术是件很重要的事——这也是绝对理性的可怕之处，一种残忍的正确。同理，僵化的教育与超额的工作是精神绝育的两个重要步骤。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禁言与禁词，它们是规范思想之路的重要路障。为了绕开路障，人们不得不发明越来越多的新话，从此迷失在语义的丛林里，任由空洞的形式与教条大行其道。”
“自古……就是如此吗？”我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战栗。
“嗯，自古就是如此。”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份轻飘飘的颔首，几乎要压断我的最后一根神经。
“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社会变得像《我们》一样，把想象力切除手术发展出来——反正现实是不可反抗的，倒不如连反抗的意志也一并根除，这样反而轻松点。”
“但要知道，如果失去了名为‘想象力’的门票，你就再也走不到这里来了。”
“这里？”我困惑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雾还没有散。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门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