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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鸿 ...

  •   万佛寺的钟敲到第三下的时候,山上起了大风,碧波千顷风过松涛,钟声绵长的余韵里一顶奢华的紫檀木八角软轿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山脚。轿子上坠着的金铃铛被山风吹得叮铃铃作响,一双素白的手挽起了轿帘金丝银线绣的祥云飞凤栩栩如生,锦缎上又一层薄薄的云雾绡,姜照坐在里面支着头浑浑噩噩。
      也许是轿子抬得太过四平八稳的缘故,她刚刚竟是做了个梦。
      梦里浮光掠影周围景象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她这时节应是年岁尚小还倚在母妃怀里,母妃一边用柔软的绢帕细细擦过她的五根手指,一边温柔的跟她讲话,“这个孩子瞧着倒像是个有福分的,昭毓若喜欢便留在你宫里吧。”女人涂着蔻丹的手点在她的鼻尖,“莫要疯野了。”

      姜照闻言垂眸。只见大殿底下跪伏着一个穿桃红色宫装的小宫女。

      她弓起的脊背仿若山川一般秀丽,抬起头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从她鬓边抚过留下道道狰狞血痕像是要融进她骨血那般深刻,随后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次伏跪了下去。

      “惟愿我主,从今往后平安喜乐,万事长宁!”

      明明是句讨喜的话姜照听了却如遭雷殛,大股莫名的情绪席卷而至悲怆,恐惧,悔恨,愧疚糅杂在一处分不清到底哪个比哪个更多一点一齐向心头涌来,好像瞬间就把她撕碎成了千片万片。

      她怔怔地望着这人,心里想着,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这丫头不该是这样一张脸……

      她的脸应该……

      她的脸,她的脸应是什么样的呢?

      姜照头痛欲裂,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想再晃一晃她的衣角。可双手却不受她的控制只死死攥着一只金雀钗,攥到指尖都开始发麻……

      不知何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吹角声那声音高亢凌厉一声比一声嘹亮,“姜照……”叹息似的尾音落在她耳边姜照蓦地回首,对上了一双狭长矜贵的凤眼。

      记忆里那双眼睛似乎总是这样,古井无波没什么情绪看她同看万物没有半分区别。此刻瞧着倒不再毫无波澜,那双眼中霜雪漫天,恨意昭彰恨不得将她就地活剥了去,姜照被那目光冻得瑟缩了下,再抬眸时就只见一张拉满了的弓弦,下一秒,利箭乘风破空而来!

      “阿茶!”

      “阿茶,阿茶?醒醒……”姜照惊出了一声冷汗,听见有人唤她立时抬眼看去远处群山雾绕山色空蒙眼前的人一张白白净净的桃花面,鬓边一朵开得正盛的芍药花正看着她一脸的关切,姜照松开揪着心口的手呼出一口浊气缓慢地眨了眨眼仍是浑噩,她神识像是还困在梦里,眼前的场景熟悉的让人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阿茶,怎么了?可是有何处不适?”美人说话也像雨打花瓣似的柔和温软与梦中那道声声泣血的嗓音交叠在一起竟是毫无二致,姜照总算彻底醒转过来。

      眼前这烟眉半蹙,美目含忧的是她贴身使女名唤白芍,庆和五年的时候央阿娘赏她的玩伴。那时姜昰还未出生陛下的子女中属她年纪最轻,皇长兄才册封了太子二皇兄又整日里与她为难宫人们见她总是毕恭毕敬,少有人同她玩耍。是以瞧见了因为冲撞了二皇兄在御花园罚跪的白芍很是新奇。

      一来她看起来年岁同她相当宫中少有像她年纪这样小的宫女。

      二来她让二皇兄不快活。

      那时节正是春分,春寒料峭姜照因为贪凉总不爱穿鞋,赤着足站在小宫女面前兴致勃勃地打量她,抿着唇悄咪咪地笑,只要二皇兄不快活她便高兴。

      小宫女专心致志的罚跪,并不知道站在自己身前的是什么人,她只当这也是因为惹二皇子不高兴被罚了的可怜人,于是她向前膝行了几步,而后捂住了她的双脚。
      姜照被吓了一跳,面上维持着公主的端庄,小脚拼命挣扎,那双手却死死的按住她不让她逃脱。

      “别动呀,”这小宫女手劲不小,说起话来却柔柔弱弱的。“阿娘说,冻着脚,要着凉的。”

      暖意从脚面升起,好像是暖和了一些姜照看着她更新奇了,道:“你可知吾乃何人?”

      小宫女低着头晃了晃脑袋瓜,老老实实道:“不知。”

      “刚刚罚你那个,是本宫的兄长。”言下之意,还不快给本公主放手,冒犯了我也没什么好果子。

      不想放在她脚上的手却捂得更紧了,小宫女抬起头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就算是阿茶不穿鞋也是会着凉的呀。”
      姜照刚刚才同人打过一架正气不顺呢,闻言一把掐上了她粉嘟嘟的脸蛋直把人捏得眼泪汪汪才罢手,转头跑进了母妃的含章殿而后白芍便被调到了昭阳宫做了一个随时供她撒气消遣的“玩伴儿”,再而后又成了贴身侍奉她的女使。

      思及往事姜照心情明媚了一瞬,不由莞尔。白芍还在一旁担忧的念念叨叨个没完,她性格温和年纪又较她稍长,对她就像娇宠家中小妹,难免操心过多啰啰嗦嗦的活像她第二个阿娘。

      “无事,不过是梦到些陈年旧事罢了。”自然而然伸手,白芍过来搀着她下了轿。铺在眼前的是长达三千级的青石台阶,两旁种着苍翠的竹,再往上是一座座恢宏的庙宇云雾缭绕间好似仙境,云顶天宫一般。

      这个地方姜照再熟悉不过,她曾在这里住了三年,这条长阶她一步一叩首差点去掉半条性命,里面的佛像金身她全都拜过,她和觉清第一次相识便是在此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倒是一点没变,香火更盛从前了。

      挨揍还要挑地方这厮倒是也一点没变,姜照忍不住腹诽,在哪挨打不是挨打,莫不是在佛寺打架会更显得肃穆庄严一些?

      胸中恶念陡生,姜照将手指捏得“格拉”响,瞥见侍立在侧的白芍顿时又变得慈眉善目了起来,想来五十年都已过去了,白芍她……
      应当算是寿终正寝吧。

      “还未问过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却不想话音刚落身旁的人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脑袋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叩了个响。

      姜照:“……”
      这是在干什么,嗯?忆起来没给她烧香火钱,心虚,干脆磕个头聊表心意吗?

      只见白芍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开了口:“阿茶,您别赶奴走,奴就留在阿茶身边哪里也不去,就算日后去到阴曹地府也要日日侍奉阿茶!”

      什么跟什么?自己几时说过不要她了?

      姜照被白芍这突如其来的一脑袋磕得脑子也跟着发了懵,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厢白芍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了,“呜,阿茶,你莫不要奴……奴,奴虽与红药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姊妹,但那种事奴是决计不会做的,奴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奴不想跟着小皇子也不去宸王府,就算您如今……反正,无论如何您都是是奴的阿茶……”说着向前膝行几步抱住了她的腰哭得更加伤怀,“奴只跟着阿茶,做一个粗使婢子便已心满意足了……您莫不要奴!”

      “你忠不忠心的,我又怎会不知?”姜照心中蓦的一酸忍不住伸手轻轻摩擦她的发顶,过了片刻才终于觉察到了不对。

      她刚刚说,红药?

      红药是白芍的双生姊姊,她的另一个贴身使女。二人虽是一母同胞但性格迥异南辕北辙,白芍性子和婉红药则较之更为活泼些。她少时调皮好动,是以更为亲近喜爱红药一些,二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姜照年少时混账事干得不少,其中功劳红药最少也要占上三分。

      后来姜照外祖家因为谋逆被判满门抄斩,母妃幽禁冷泉宫,姜照被褫夺封号贬入万佛寺青灯古佛偿还罪孽,第二日红药便叛了她转头勾搭上了二皇子姜嗔。

      说不怨是假的,红药这么做她也能够理解,若换了自己不会做得比她更好。但若是真是换了自己她绝不会选择二皇兄,姜嗔此人为人阴险做事狠绝毒辣,锱铢必较,自她宫中出来的人必不会真心相待,宫女同皇子通奸也不如何体面,往好听了说是桩风流韵事说难听点便是红药作贱勾引全凭他抬不抬举,想必红药日后并不会过得十分好。
      不若去阿昰宫中好些,他母妃虽上不得台面但他年纪小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品性端正纯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会多加照拂一二,红药本就机敏想来也亏待不了自己。跟着自己这么久总不能一点好都捞不到,于是姜照将她点给了阿昰。
      就算已被贬为庶民好歹也是陛下嫡亲的女儿再怎么着也捧在手里疼宠了这么多年的,总不能这点事儿也办不到。
      她一生总共也没做过几件好事,这是其中一桩,想来也落不到什么好,红药在背后指不定如何骂她呢!

      不过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剜心钻骨的痛楚许久不曾发作,下意识低头看去,插在胸前的长箭早已不知所踪,而她穿一身绣金鹤的束高腰白襦裙,裙角堆在地上像一片冷冰冰的雪,姜照自小性子张扬甚少穿素,也就在万佛寺清修的时候穿过几次,莫不是……

      心中有个猜想,振着翅膀呼之欲出,都已经死过一回无论此刻发生了什么在她看来都算不得稀奇,于是姜照屏息自认十分冷静的问了一句:“你方才说红药如何了?”

      白芍还揽着她的腰闻言抬起头抽抽搭搭地嗫嚅道:“红药,红药被您……四皇子……赐给四皇子做,做了……”白芍涨红了脸低下头支支吾吾不肯言明。

      !!!

      姜照心中惊骇却也没管她,莫非果真如她所料,她这是……

      还阳了?

      不止还阳了她还活到了才被贬的时候?!
      若真是如此,那……
      为了进一步印证心中猜想姜照急急摆手打断她,“我且问你,你如今多大了?”

      “回阿茶,奴刚过及笄之年。”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白芍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

      是了,白芍稍长她岁半,那自己此年应当正值豆蔻,正是因为外祖被牵连罚入万佛寺抄经赎罪那一年。她而今若好端端地站在山脚,那她阿娘……姜照心中一颤,阿娘……

      姜照兀自思索着,她愈是沉默白芍便愈是惶恐,担心阿茶莫不是真的不要她了要将她嫁入宸王府,哭得愈加哀怨:“呜——白芍不要嫁人——,阿茶!你……”

      还有这丫头……姜照的目光落在白芍粉嫩光洁的面颊上,倘若今生白芍不再跟在她身边,是不是也能少受些灾祸?

      她得护住她和阿娘!

      “别哭了,”姜照低下头轻柔地拭去白芍的眼泪,这丫头哪哪都好,就是委实是爱哭了些,也不知是谁惯得毛病,吵得人脑仁儿疼, “你先回宫去。”

      “嘤。”白芍委屈巴巴抬头,被姜照瞪了一眼又硬生生收住了。

      姜照看着白芍两只肿成核桃似的眼睛叹了口气,“莫哭了,没不要你。”

      “且先起来罢,”将那梨花带雨的美人从地上扶起,“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由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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