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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生殿 ...

  •   端阳节那日京郊下了一场大雨,大庸许多年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阴云密布数十里,狂风怒号着把窗户拍得震天响,闪电随着惊雷应声劈下照亮了半边天,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直往地上砸,不把地面砸穿个窟窿不罢休似的。

      五月五乃“恶月恶日”,端午日雨,鬼旺人灾,是为不详。

      整个幽都都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的氛围中,幽都作为大庸朝的王都,几百年来受王气浸染天子庇护一直太平昌盛从未有过鬼祟邪门之事,近几日青天白日的却无端端闹起了鬼。

      这雨自端阳节起就没停过,阴雨连绵邪风一阵一阵的吹得人直打寒噤,天刚蒙蒙亮,万佛寺门前就挤满了人,个个冻得面色青紫唇色苍白却没有一个人先行离去。所有人都垂手沉默地站在原地,四周静悄悄地。准确的说是整个幽都城都静悄悄地除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咚——”
      万佛寺敲响了晨钟,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小沙弥推开寺门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门前停了一顶喜轿。

      其实只是顶再普通不过的红木软轿一点装饰都没有,帷幔瞧着也只是块素净的红布做的,像是匆忙赶制的连纱帘都没来得及挂上。
      轿子虽普通可它停的地儿却着实不普通,更何况雨天多泥泞,不少人裤腿衣襟都沾着泥点和雨水,唯有它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连雨点都不曾沾上一滴。像是凭空出现的,和周围格格不入。

      它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停在最高处。

      万佛寺门前的长阶一共有三千梯,平日鲜有人至今日却摆满了人,这些人个个都垂首弓腰仿佛是来接什么人似的,一人手中还提盏白灯笼。

      雨还在下,云层压得低一眼望去人头密密麻麻的一个叠着一个,阴森森的烛火幽幽映在脸上才发现他们的眼下都有大片大片的乌青,眼神也都空洞得很。嘴角像是被人硬掰着上扬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被牵着线的傀儡。两厢一对比呈现出一种怪诞的喜庆来,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咚——咚——咚——”

      钟声一声比一声响,余音在山林间回荡。

      “阿弥陀佛。”
      小沙弥双手合十佛了一礼,站在山门前的人们才好像如梦初醒似的回了神,“呜呜呜……”人群里传来一两声细碎的呜咽。起初声音并不大可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山风夹杂着女人低低的哭声轻而易举就能摧毁大部分人的心神,他们已经压抑得太久了未知的恐惧日复一日地笼罩着他们,这下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口,于是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恐慌被一瞬间点燃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 ……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的男人受不了了,伸手抹了一把脸,道:“都别哭了!”然后阔步上前撩开了轿帘一角。

      “来,来了吗……”有人颤声问了句。

      几乎是一瞬间人群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好似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等一个答案。

      男人没有答话,沉默了大约两息左右吸了口气然后一把掀开了轿帘。

      轿子里没有人,里面空空如也。同前几日一样,只座椅上端端正正地叠着一方喜帕。

      明明轿子里什么都没有,人群却轰然炸开了,好似里面藏着个多吓人的怪物。

      “呜呜呜……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有人绝望嘶吼。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有人痛哭。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杀了我,杀了我。死了,或许死了就能回家了……”甚至有人开始拽着旁边人的衣襟疯癫抓狂。

      …………

      “阿弥陀佛。”小沙弥叹了口气,这闹鬼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大名鼎鼎的万佛寺。佛寺闹鬼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何况万佛寺还是国寺,佛寺建在大庸最高的山脉上,门前长阶达三千级之巨传说可以直达天听,是离真佛最近的地方,是幽都的“眼”。
      如今却是“魇”住了一城的人,一入夜城里便会响起战场上的厮杀声,周围景象转瞬消融,黑压压的望不到尽头。战马的嘶鸣就响在耳边,长/枪破风而来好像就从人的颊边擦过。

      “簌簌簌”

      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拂过,手里的灯笼渐次亮起,厮杀声还没停下,周围却丝毫不见行军的痕迹,黄沙漫天遍地寸草不生举目望去全是打着灯笼看不清模样的人。铺天盖地的恐惧与绝望霎时如潮水般袭来,让人恨不得立时被一箭穿心而亡,好不容易捱到天光熹微之时,黄沙散去再一睁眼却又出现在了万佛寺门口。

      “啪嗒。”

      “啪嗒。”

      小沙弥伸手接了两滴下落的雨水,豆大的雨点砸在手里就好像是拢住了两团轻飘飘地云没有一点实感,坠在手心里转瞬即逝。捏紧拳头收回手,小沙弥闭目又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现世,他们被困在了幻境里。

      这鬼怪倒是并不十分凶残,把他们困在这里像是只是为了接人,虽没有人说过但所有人都知道要等的人应当就同那顶凭空出现的“喜轿”有关,只要她来了就会被放出幻境,只要她来了大家就能回家,只要她来了就能结束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恢复正常的生活……

      只要她来了……

      只是日复一日,轿子里的人一次都没出现过,被困在幻境里的人却愈来愈多。

      ***

      是夜,城里又起了风沙,漫天滚滚黄沙中袅袅婷婷地行来一广袖青衫的娘子,穿一条石榴红齐胸百鸟襦裙,金织银杏的披帛挽在臂间,手中捧着一座青莲烛台。 黄沙肆虐见了她竟也温柔,像是怕玷污了她的裙摆打着卷绕着她转了一圈最后乖乖止息。
      风沙都停了才能好好瞧清她的面目,这娘子绾了个大气端庄的抛家髻,朱唇皓齿,芙蓉面儿却月眉,眉心一朵殷红花钿,一抬眸满是骄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中了箭,从前胸贯穿至后心,长箭染血颇为触目惊心。

      周遭沸反盈天的厮杀声不知何时止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靡靡梵音,小娘子不知从哪儿捡了截松木枝很没有什么形象地蹲在地上画圈,口中念念有词。

      “一十五,一十四,一十三……”走近了才听得,原是在计数。

      姜照百无聊赖的划拉着沙地,只觉时光为何如此漫长,她等得木棍都快燎出了火星子,觉清那死小子怎地还不死!

      白烛送嫁,黄沙销骨,这是姜照做鬼的第五十年,被觉清那倒霉和尚困在此地的第四十七年七个月零七天。

      姜照摸了摸蹲得麻木的脚跟想不明白,她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公主死后没有香烛瓜果,金纸冥钱至少也得魂归故里吧。
      她生前虽说也不是个什么仁慈良善之辈,但也没有到十恶不赦的地步吧。
      过往种种她既往不咎,胸前的伤口钻心蚀骨她也不怨,姜照抚着胸口至今想不明白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这小王八蛋死后还不放过她,至于画地为牢把她困在死地不得超生这么恶毒?

      仔细想来姜照才死的那两年倒也算不上凄凉,黑白无常不来拘她她也乐得逍遥,反正也不急着去投胎,做鬼可比做人自在多了。她能去的地方可多了,高兴了便逛逛集市,去附近的土地庙打打秋风偷几个供果吃。不高兴了就附身在一些阴气怨念重的物件上去别人家的府邸做做客,看人被吓得战战兢兢的脸乐呵乐呵,别提过得多快活了。

      ***

      蹲在街角又伸腿绊倒了一个行人,姜照看着人骂骂咧咧走远的背影鼓了鼓腮帮子,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市集热闹繁华,但不是归处,她有些想“家”了。
      皇宫里有把她最爱的明黄交椅,现在姜昰坐在上首。她站在身侧看着小皇帝日渐成熟的侧脸突然就想起来他还是个丁点大的奶团子哭得涕泗横流揪着她的广袖求她不要走的时候,姜照看着他叹了口气:“阿昰长大啦!”
      她看着他满心怜爱,一个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一点都不可爱,长大了都不爱笑啦。”姜照深吸了口气一扭头吹乱了桌上的奏折。
      纸页被吹起小小一个角,年轻的帝王似有所感猛地回过头冕冠上的白玉垂旒劈啪作响,风过无痕姜照早拍拍屁股晃去了御花园。

      夜幕四垂,姜照躲在昭阳殿角落数着来人的步子,小宫女举着宫灯步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越走越近……

      “哇!”姜照从角落里窜出来冲眼前的小丫头做了个鬼脸,青面獠牙长箭穿胸。“啊呀呀呀!鬼呀!”小宫女抛下灯哒哒哒夺路而逃。

      “咯咯咯,胆子也太小了。”姜照捧腹笑的前仰后合,揩掉笑出来的眼泪姜照瞥了一眼被遗落在地上的宫灯“啧,冒冒失失的。”弯下腰打算把灯拾起来,伸手却捞了个空。

      差点忘了,她现在已经是个鬼了。

      眼前出现了一双流云软靴,来人一身绛紫色官袍俯身捡起了灯,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姜照抬起头,看清了他的的脸。

      “噗”有人吹熄了灯。

      顷刻间大厦倾颓,水流干涸,满目皆是黄沙,荒无人烟寸草不生。要命了,怎么好巧不巧偏偏碰上了那个煞神,不然也不会被送回这个破地方。她的乐趣没有了,每天陪着她的除了日升月落就只剩下漫天念得人头痛的梵音,还有一盏怎么都吹不熄的破灯!连个与她说话逗乐的人都没有,憋闷死了。
      姜照是个爱热闹的,这她哪里忍得了?气得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从此以后每天睁着眼就只做两件事,吹灯以及问候觉清全家。

      青莲烛台被放在地上。烛火明明灭灭将熄未熄,最后总算在姜照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燃尽了最后一点生机,随着“噗”地一声轻响烛台飘出一缕淡淡青烟,漫天梵音也随之停止。
      这盏灯是觉清那小王八蛋的命灯。

      漫天梵音终于止歇,想来那狗东西是咽了气。姜照扔了松木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整理好蹲皱了的裙摆,复又伸手扶正了鬓边斜插着的芍药花,最后才从地上拾起来那座烛台,拿在手上掂了掂。
      姜照狞笑着转身,今日非得把这狗东西打得头顶开花,遍地找牙不可!下一瞬笑容却硬生生僵在了脸上。

      身后落了一顶红轿子,轿子后面跟着乌泱泱一大片全是打着灯笼喜笑颜开的人。

      姜照:“……”

      姜照许久不见这种大场面,一时竟也被唬住了,“这狗东西,人都没了,排场倒还挺大……”言罢,她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冲上去一把掀开了轿帘。

      才掀开轿帘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向前拖拽而去,待反应过来姜照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了轿子中央。

      轿外忽然刮起了大风,一瞬间斗转星移打着灯笼的人都不见了,厮杀声又响了起来。

      战鼓雷雷身穿银白铠甲的将军骑着战马擦肩而过,又缓缓倒退,长/枪滴血又收回。草地复青生根发芽,转瞬就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蝉鸣聒噪秋叶染黄,寒风怒号,大雪铺了厚厚一层。万丈高楼平地起,街头巷尾忙碌了一天又归于寂静。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四时景象瞬息变换轮转不停,有人轻轻拨回时间的磨盘,时光转瞬倒流大雪消融,秋叶染绿褪黄,时光回流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蝉鸣变成了蛙叫,大树收回了枝丫……

      “咚——”远处传来钟响,树枝才刚刚发了新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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