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木辛MUXIN

55、属于我的夜晚

　　夜晚的城市果然是属于死人世界的，超市内灯火通明，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见穿着制服的收银员忙碌的扫码收账，后面排着一整条流水线的顾客，像海洋深处一群整整齐齐的鱼。超市显得紧紧嚷嚷，和白天没有什么分明。
　　唯一的不同是换了不同状态的人类，一个是生，一个是死，整个世界还是正常运行。
　　我看到一前一后的两个穿制服的人，一个穿着黑制服，一个穿着白制服。白制服的人刚把角落里仓库的灯关灭，黑制服的就将灯泡重新开启。我才觉得奇怪，忽然瞥见两人的脚下。前者在灭灯的瞬间，忽明忽暗的影子从脚下闪过。而后者无论是关灯前还是开灯后，脚下都一片清明，没有任何阴影。
　　这样的发现像一根尖锐而清醒的针刺进我的迟钝的神经。
　　我开始怀疑自己，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分不清楚了，关于死人还是活人。他们实在太像，除了影子，再没有丝毫差别。
　　我大胆而恐惧的猜想，在过去，在我混沌而迷茫的过去，我是否也有活人死人分辨不清的瞬间。
　　我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世界像一个逐渐崩塌的城堡，一点一点在我眼前裂开，土崩瓦解成零落的碎片，流沙，瀑布似的往下沉。
　　我感到自己精心维护的世界秩序开始变得混乱。
　　我一直对死人持有巨大的恶意。我认为世界非黑即白，我对生死的界限划分清晰。所有面容古怪，长手长脚，没有呼吸，失去心跳，散发着恶臭的人，都被我归类为厌恶的死人队列里。包括我自己，我对自己都怀有不折不扣的厌恶。对于这一划分，我曾经是多么笃定，这是我意识到自己是死人时就自带的观点，它像一直在上空存在的太阳，于我而言，它是亘古不变的，永恒的真理。
　　但现在，我曾经一直认定的真理被我自己打破了，我对头顶不曾旋转的太阳产生了怀疑，它究竟是太阳，还是只是一颗发光发热的星星。
　　我真的能分清死人还是活人吗？
　　或者，我眼中的活人，真的是活人吗？我眼中的死人，真的是死人吗？
　　我对我一直深信不疑的定律，结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眼前的灯光在我眼前虚晃，折射成三道白光，又重叠在一起，迷住我的眼睛。
　　遗昕跟我说：“死人世界也有纸币，死人的家属给死人烧的冥币，就是死人世界的财政来源。一些比较幸运的死人，他的家属为了表达对他的思念与惦念，会烧大量的冥币，所以他在死人世界里还算活得相当不错。但一些被亲人朋友遗忘的死人，没有经济来源，相对而言就要困难，不容易些。但光靠活人烧的冥币是不足以支撑死人世界的经济的。死人政府也会制作死人世界所需要的冥币，政府会给他们提供工作，发给他们每月固定的金额。这里的一切生存规则都跟活人世界差不多，干得好就给得多，干得差自然就给得少。如果一个死人没有能力，也可能找不到工作。”
　　可我已经渐渐听不清遗昕对我说的话，听不明白他字句中表达的含义，他的话象是一长串的噪音，在我耳朵边没有回应的响。
　　我回过神来。
　　“你怎么对这里这么了解？”我麻木的问他。
　　我现在才意识到，遗昕从来没跟我主动的提起过死人世界的运行规则。
　　他一方面希望我接纳死人，可另一方面又好像在排斥我对死人世界的介入。
　　他一个活人，似乎要比身为死人的我更了解没有生命的世界。
　　他很自然的接我的话：“一直没有机会，现在不就是同你说了吗？”
　　“你和他们很熟吗？”我又问。
　　“挺熟的，这样说好像不谦虚。”他弯了一下眼睛：“事实上相当熟。”
　　他从附近的柜台上取下一条酸奶，往车篮子里放，嘴唇轻微蠕动：“我有时候还和他们一起上课。”他抬头望一眼前面打闹的四个人，嘴角浅浅的勾起笑来：“他们是我不错的朋友。”
　　我打了个彻头彻尾的寒战。
　　我已经努力逼迫自己降低对死人的厌恶，强迫自己学会习惯和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忽略他们自身难以忍受的死亡的味道。
　　可是听到遗昕这么坦然的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我还是感到身不由己的抵触。
　　我灵光一闪，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那天我们在森林里见到的，是不是就是他们？”
　　那天太黑了，死人的眼睛我没有看清楚，可现在回想起头目说话的声音，让不由自主的我把头目和不远处的黄署联想在一起。
　　现在细细想来，无论是声音还是体型都很像。
　　遗昕点了点头：“我以为你一早就知道。”
　　遗昕的手臂越过我去拿支架上的东西。他手臂靠近我的瞬间，皮肤冒出了味道，一股古怪的，烧焦的草木的芬芳。那味道只是很淡的冲进我的鼻子，就马上消失不见。
　　我轻微的皱了眉头。
　　要去结账，我要和他一起，但他巧妙的拒绝了。“这种事情，一个人去就行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知道你用的是冥币。”我边说边把购物车里的物件摆好，故意垂下眼不去看他。得知他和死人关系密切，我虽然一开始完全不能理解，但最终适应的结果还好，他和死人之间的相处并没我想象中的那般抗拒，我愿意接受他的双重身份。我希望我这样说，可以减少他的顾虑。我看的出来，在我面前，他和他的朋友相处的相当谨慎。因为我，他不能完全在他朋友面前释放他自己。我不希望我给他带来他这样的顾虑。
　　他的眼睛一颤，眼神停在我脸上，里面透露难以掩饰的诧异。他顿了一顿，面色勉强，低下头去推购物车。
　　“那对这件事……你……你是怎么想的？”他忽然出声问，声音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