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木辛MUXIN

39、顶撞

　　“虽然原先我顺从他，本就是为离开他做打算的，但那实在是一种软弱的，自欺欺人的举动。而如今不同了，如今我连想要离开他的方式都不愿再继续下去。因为我想要离开他的这种方式（努力学习，上他为我指定的专业，选择外地的大学）本就是顺从他的意志的。我终于明白了我所想走的道路，这是一条与众不同，另辟蹊径的道路。选择了它就意味着选择了艰难，但同时也意味着坚守了自己的内心。看清楚自我并不容易，它需要花极大的功夫来打磨心脏，亲自去体验迷惘，恐惧，荒诞和压迫交织纠缠在一起的惊心动魄。它需要你去探索，去寻找自身的真相。但最终你会清楚自己内心的选择，你会舍去一些原本你认为重要的东西，而当你清楚自己内心的选择时，你才会发现自己之前以为自己所重视的东西，结果根本不值一提。就这样，我鼓足勇气，向父亲提出了艺考，并对他说明我要学习绘画专业，恳请他的理解。我知道艺考的花销并不少，况且我虽然从小痴迷于画画，却并未受过专业的训练，画画的整体调控能力还较为虚弱，黑白关系的强调也不够分明。如果非要和专业学生硬碰硬，恐怕是要下苦功夫。但我已做好了全力以赴，破釜沉舟的打算。草船已备齐，只欠东风了。而父亲的同意和资助，就是这最后的东风。其实我有想过他会反对，甚至大发雷霆。但我愿意给他一些时间，让他理解并尊重我做出的选择，我相信他还是愿意帮助我的，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毕竟我相信他爱我。”
　　“可惜，我仍是低估了他的偏见和固执，他专横的打断我的话，甚至都不愿听我讲完，我精心准备的满腹恳请就这样被扼杀在他强硬的阻止中。他起初是坐着听我讲的，但他慢慢按耐不住他的怒火，鼻子一翘，贴着皮肤的胡子也立了起来。他攥紧他的拳头，用一种我读不懂的压迫的目光直视着我，仿佛他的目光是枪，而我的目光是盾，但他坚信，他的枪一定会击碎我的盾。他想让我臣服于他。我怒了，斗志就此燃起。我毫不畏惧的直视他，眼神中充满反抗。
　　他见我没有想要让步的态度，更加暴怒了，指着我大声骂道：‘你这个畜生！’
　　我冷笑道：‘那也是你生的。’
　　一些更污秽，更强势，更不堪入耳的字句剑一样指向我。若是平常，我早就不堪忍受了。但今时不同往日，为了我一直盼求渴望的绘画，我愿意忍受他污秽的字眼。我的耳朵自动竖起了不可攻破的屏障，我把我的心脏丢置到脚下，将情感与我的理智隔离。唯有这样，我才能面对他的污言秽语而不感到心痛和愤怒。
　　我冷冷的看着他，我忽然发觉他像一只蜘蛛，一只有着长身体的，四肢挺立的蜘蛛，一直霸占在我的脑海里，将我大半部分的空间占据。他静静的趴在那里，只露出光滑的黑色脊背，平时里他不动声色，对我完全不加理会，但当我有了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举动时，当我违背他的意志时，他庞大的身躯就会发动力量，然后挪动四肢，飞快的布下更大的网，一边用黑色的小眼睛凝视着我，一边吐丝。
　　他要缠住我，要吃掉我。
　　我突然脊背发痒。原来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一只巨大的蛛网里。那蛛网无边无际，巨大无比，布满灰尘，不可挣脱。
　　现在这只蜘蛛慢慢站起来，庞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像黑夜般黑黢黢地笼罩在我头顶上方。
　　他伸出他的前肢，搭在我的肩头上，那只爪带刺，深深嵌在我的肩头上，他继续用力，不断用力，象是要按住我，按住我按耐不住的想要逃离的灵魂。
　　‘你的路我早给你铺好了，我都是为你好。现在这个行业前景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该知足了，若是你选择这一个绘画专业，将来你走到社会上，你自己就明白了，你能养不养的活自己都不一定。社会，那是多么阴险狡诈，寸步难行的环境。没有人会保护你，也没有人会管你，可怜你。每一步，每一步都需要你自己探寻。我说了，我都是为你好。你爱听不听，你现在大了，我管不了你画画。但是高考，我还是有能力把握的。你想要艺考，不可能！我是不会给你一分钱的。按着我给你指的路走，你才不会出错。等到将来你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你会感激我当时这样做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安分分的把你现在的学生当好，上一个还算不错的学校，然后去学机械专业，等毕业后就直接到工厂里去磨练，然后做我的接班人。’
　　他盯着我，似乎想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向我灵魂的更深处。
　　可是我的目光，除了愤怒，焦虑，一事无成的挫败，急于求成的苦闷，也再无其他了。
　　他不懂，他不懂我的压迫与挣扎，苦闷与焦虑，正如同我不懂他的刚愎和武断，专横和强势。
　　他用一种自以为是的，令我无法忍受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关怀，我只觉得厌恶，乏力，失望，焦虑，不堪忍受，想要逃离。
　　我也回视着他，盯着他眼里某个深邃漆黑的圆点，那里没有生命的火光，不过一个充满偏见的死亡的坟墓。
　　‘你所谓的保护我——指定我应该走的路，其实只是你对我的不信任罢了。你不相信我可以忍受苦难困惑，你不相信我能明辨是非，你不相信我会寻找出一条正确的路，你不相信我可以依照我自己的方式，来成就一个光辉灿烂的人生。你总是把你认为好的东西强加到我的身上，你走过的弯路，你不希望让我再走！可是！可是！你的一切！一切！都是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是如何的，要我自己尝试一下才知晓！如果犯错了，错了就错了，我白纸一样的人生，难道不就是用来犯错，走弯路，遭受痛苦打击的吗？只有历过磨难，尝过痛苦，受过诱惑，挺过迷茫，我才知道！才有可能知道！那些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有的是勇气从头再来。’
　　‘勇气！呵！好一个所谓的勇气！你这不是勇气！是鲁莽！天真！幼稚！自以为是！我对社会的认知，比你要清楚的多！我难道会不清楚现在的就业压力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稍有雷池就被挤下去！一百个人抢一个饭碗！竞争有多激烈，你不是不知道！我工厂里的的那些高技术人才，哪一个不是费尽千辛万苦才进来的！哪一个不是受过千锤万打才有了现在的岗位？而你，我的儿子，你将来是要运行这家工厂的的人！它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你知道我是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让它运行到今天这个样子！现在你倒好，撂挑子不干了！你可真有本事！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倘若我不能从事我想从事的事业！我要这生命有何用？我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吗？我只是为了你才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吗？难道我的出生是为了延续你即将消耗殆尽的生命吗？我是我，我不是你，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会去你的工厂！更不会走你走过的老路！我的一生绝不是用来完成你未完的事业，遗憾和心愿的！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