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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凝视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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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初学者,没有专业的老师来教,(当然在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可以让老师来教。)这完全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我画画初衷很简单,一是想让那美丽而稍纵即逝的时刻可以短暂的为我,或者为这个世界停留。二是想断了自己有时克制不住伤害自己的冲动。最开始的时候,父亲无意识的冷漠,忽视,频繁出现的梦境中母亲无休止的辱骂,殴打以及那个女人前后不一的行为仍然会忍不住激起我想要划伤自己的冲动。但我还是克制住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把调好的红色燃料抹在我手臂上,会起到和鲜血相同的刺激视觉的作用,虽然相比于真正的割划会差一点,但我会把颜料调的很重,所以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直到后来,我真的不再需要通过用涂抹燃料的方式来排遣自己的苦闷。我换了更好的调节方式。我把我的手臂换成纸张。把鲜明的色彩填充在图画上,我会提前在脑海里有一个预期的布局,再在图纸上圈画出中心区域,勾勒出大致轮廓,然后一点一点粉饰,调整,细节化。凭着细微的感觉和笔触不断修改,最后形成一幅完整的画。它带给我的成就感和乐趣相较于神志不清的自残是完全不可比拟的,它要更富有生命,更积极健康,更能给我带来乐趣。使我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认可自己的存在。它会使我更快活,让我沉浸在不可言语,妙不可言的激情的世界里。在这里,一切痛苦的,不堪忍受的,消极的,病态的,别扭的,隐忍的,都随着我对画画本身的投入,而渐渐抹平在一切专注的神思里面。在这个领域,我是绝对安全,绝对放松,绝对敞开心扉。我可以毫无忌惮的释放情绪,让自己的心流动,在某一稍纵即逝的瞬间,让自己完全感受,更甚于沉浸在难以忍受的悲伤,喜悦,痛苦,赤诚里。这个时候,我只有自己,又忘记自己,我溶于世界,又蕴藏于万物之中。
我明白了大地一般可调制为平常的灰色,带有韵味的棕色,深沉的黑色,青葱的绿色。太阳可绘制成澄明的金黄色或温暖红润的西红柿红。我越来越如鱼得水,外界杂乱不堪,错综复杂的信息已经很少可以去干扰我了。
这梦幻的,让人沉溺的一切很快在我的弟弟出生时就戛然而止了。
他出生时是在冬天,我正在房间里绘制一幅雾气朦胧的雪景图。接着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尖叫,我吓了一跳,以为她遭遇了什么危险。急跑出去去看,循着声音找到了源头——原来是在厕所。
大门半掩着,一堆来历不明的液体顺着地板流了出来。她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快!快打电话!’我还没有经历过这样令人无措的画面,整个儿都吓懵了。但我的意识还是支撑我第一时间扑向桌子,抓住手机。
我半跪在地上,攥紧电话问她:‘打……打给谁?’
门内迸出断断续续的字句:‘医院……120……’
我来不及回应她,摁数字的手指都有些颤抖,匆忙间拨通了医院的电话:‘喂……喂……你好……’我支支吾吾,急得说不出话来。
厕所内的声音却忽然镇定下来,她指引着我向医院诉说她的请求。
在获得医院的承诺后,她又要求我打给我的父亲。
她语气沉稳的不像一个即将面临生娠的女人,她镇定自若的等待救援,向父亲叙述她此时的状况,并要求他立即赶回家中。她表现出训练有素的气魄,像一位镇定自若的军人。我被她表现出的无畏的胆量折服了。她露出的神情是那样神圣庄严,不禁使我肃然起敬。一瞬间,我忘却了对她的厌烦和不耐。
总之,这个过程很漫长,长到我都忘记它是如何发生的了。
一切就不可思议的发生了,梦幻的像一个童话。
一个婴儿就这样出生了,呈现在我的面前,他四肢软软的,像水里的动物一样。他比吃的馒头和米饭还要软嫩,浑身散发着柔软的香气。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眼睛紧闭着,手脚并拢,缩成一团儿,还没有恢复在母亲肚子里蜷缩的姿势。我看着他,惊讶的程度不亚于看着神奇的一幅画诞生。
世间怎么会有怎么小的生命出现,我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如他这般小吗?我抓住他的小脚,粉嫩嫩的闪着珠光,忍不住想要咬一口。这一神圣的时刻在我的成长历程里烙下了深刻的迹象。
然而值得遗憾的是,我这个刚出生了几天的小弟弟,在最初的几年和我相亲相爱后,之后就再也沓无音讯了——他离开了,跟着他的母亲。因为我的父亲又再次唐突的,猝不及防的与那个女人离婚了。那女人害怕落得像我母亲一样的下场——孩子同样被父亲抢走。于是打包行李连夜遁走了,毫无征兆。我父亲一直寻了好久,女人曾经的工作单位,住过的老房子,和她邻边的亲戚,一处都没有放过。
可惜全无收获,一切都销声匿迹了。
再后来,他也放弃了无果的寻觅。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女人走的前一天晚上,其实我发现了她的行李。透过门缝,她猫一样的黑眼睛在夜里闪着幽光。显而易见的,她也发现了我对她的动静的察觉。她冰冷,没有变化的目光里头一次露出了难得的恳求,我假装没有看见,默许的放她走了。她的眼里闪现出感激的光芒,她怀里的孩子——我那亲爱的小弟弟——还睡得安详。我不忍再看下去,用被子捂住头,转身无声的抽噎起来。
至此,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她俩。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
也许还在世上的某一地方,好好的生活着罢。
至于我父亲为什么会和那女人离婚,我始终无从得知。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始终是恩爱且彬彬有礼的。但或许太相敬如宾了些,总带着几分生疏,久而久之,也就貌合神离了。其实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但我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了。
后来,直到父亲娶了他的第三位妻子,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位妻子,一直跟随着他,伴随他到现在。她性格泼辣,斤斤计较,妙语连珠且睚眦必报。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有一个孩子。而且——我父亲其实是一个非常蛮横强硬的人,这也是我在后来才逐渐发现的。”
遗昕喘了一口粗气,对刚才的描述进行了最后的总结。
他叹着气,深深地从外界卷入一大团甘冽的冷气,同时舒展着筋骨,把手垫在颈下,凝望着漫天的星辰。再过一会儿,他又把眼睛合上,歇息了好久,他似乎讲累了,额间溢满了汗珠,头发也浸湿了。我躺在他身边,发觉他身上简直像一个火盆子,向外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
我听痴了。
他在讲他的过往的时候,我感觉我胸膛处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被填充,我的原本应该包含心脏的位置太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但当我听他讲的时候,我感觉我那个本来有着厚厚屏障的地方,里面有一股力量,像剑或者斧头一样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向外砸。它破碎的感觉象是引来了一个远处的漩涡,里面旋转着汹涌的浪潮。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说不上来的疼痛与怪异,在那里暗自翻卷着。
我一直渴望得知的他的过往,他的不愿启开的秘密。就在今夜,这个悄无声息的,含着风的夜晚,他竟一并想要全部告诉我。
是和死人有关吗?
是死人的突然出现,激发了他想向我和盘托出他的情感的一切的冲动吗?
他是想让我相信他,还是利用他的全盘托出,向我隐瞒更不为人知的事情呢?
我看着远处的山谷上,有几处发亮一点的东西在闪烁,月光泻在上面,像一条条丝滑粘稠的石油带子。
原来是水源,几眼汪汪的泉水。
我眼睛投向他,仍是疲惫的神色,倦意的闭着眼。
他应该累了,说了那么多,想必一定会口渴了。
我小声的询问他:“你渴吗?”
“说真的,还真有点儿。”
“你在这等着。不要乱跑。”我又不放心的叮咛。
那泉眼看着近在咫尺,没想到亲自涉足去取水的时候,却发现意外的遥远。
一路上都是看不清的石子儿,野草,还能听见低低旋绕在腿边的蚊子的嗡嗡声。前面的路更陡了,尽是些难缠的藤蔓和肥厚的叶子。
我把早上剩下的陈水倒在土里,把水壶用泉水洗净,底下的水还很浑,用手触能摸到几个肥胖的挣扎着的虫子的身躯。我又往上游爬了几步,手再一伸,果然要好很多。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细流的最上游,周围虫声鼎沸。天太黑,我看不清。我试探着往前走摸了摸周围的环境,应该是一些湿涩的泥土,腐烂的枯枝败叶,黏手的多汁的浆果,再往上摸,还有□□的石壁。原来周围都是山。水源的尽头竟是被四面的小山环绕着,它的容身之处并不大,仅一方可落得住脚的厨房大小的位置。我再摸索着往上爬。水面上反射出的清辉的月光照亮了周围浅浅的幽暗的一小块。水源的上方竟是一口古井,上面刻着小字儿。我凑身往近的看,赫然的几个大字:凝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