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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想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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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内的默不作声。
我失去了兴致,先前可笑的欲望即将消失殆尽,突如其来的疲乏厌倦散至全身。
我转身就走。
“你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吗?”身后有声音追问。
“不记得了。”没有停步。
“等等——”
我止步转身,不耐烦地瞟他。
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情,欲言又止。
“你经常这样吗?”
“什么?”我摸不清头脑。
“头痛。”
“也许吧。……我经常醒后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可能是那之前头痛犯过,头痛发作时发生的事儿,我一般都记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含糊着说。
也许这种症状只有死人才会承受,在黑与白的交界处时不时抽离灵魂,脱离神智,撕扯分裂,和世界亲密胶粘却又若即若离。
“对不起。”他低语,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悲悯似地盯着我,眼神胶水似的粘在我身上。
我的脸噌的一下红了,慌乱躲开了他的注视。
“你经常来这么?”他问。
“不,我容易乱逛,随处走走的。”我飞快答道。
“所以你之前没来过?”
我愣了愣神,“不知道。走过的大部分地方我都觉得很相似。”
“看来你确实是没来过。”他笃定地说。
“为什么?”我反问。
“这里有我啊!我不会注意不到你的。”他笑的很欢愉,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这里我是很熟悉的,我没见过你,我确信。”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太熟悉了!而且事实就是这样。”他重复着,“确实是这样。”
“你住在这吗?”我询问。
片刻迟疑,“不……我不住这儿。”
“那你怎么这么……”
他打断我,“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随即又笑了,调侃道,“鬼都像你这样话多的吗?”
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你懂什么?展好容易见到你这么个活人,能看见我,还能听见我说话!你让我怎么不兴奋?今天怕是我话说的最多的一次。我都不晓得,原来我这么多话。”
“我今日也说了很多。”他冷不丁插了一句。
“嗯?”
“今天,今天和你的对话……很特别。”他停住,把头偏向我,乌黑的眼睛溢着光,并且开始愈深愈黑,如同盛着一汪晃荡的春水。他说时,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带着奇特的诚恳和一丝令人起疑,不宜察觉的意味不明。
他的语气太慎重真挚,像玉锤一击一击敲在我空空的心上,我头一回滋生出好似拥有血肉的知觉,一种突如其来的害怕擒住我,我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战栗的渴求。我想逃走,逃回寂静的,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孤独,混乱里去,可我又生出熔浆般炽盛,缩紧,脱离的渴盼。
“我叫弗谖!”
“遗昕。我叫遗昕。”
我们都不自然害羞的笑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到了分叉口,他问。
我暗自狂喜,可面上还是要作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按耐住喉咙奋振的梗塞,闷声道:“随时都可以。”
“那一周后的今天,早上,我们在这里见。”
“好。”
“那,再见!”
“再见!”
于是背离而行,我走的很慢,很稳,步子迈得不大,长长的路舍不得走完,走一步就距他远了一点儿,心情却很轻快,每走一步就多了一步的喜悦,心境自觉格外宽广,世界也愈发清净的澄明。
在这之前,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游荡,像一个无知无觉,口鼻闭塞的稻草人,不过是个会动的物件,漫无目的,恍恍惚惚,飘忽不定的四处晃荡。一天下来,午夜,昏睡,游荡;清晨,醒来,恶心,迷失;黄昏,呕吐,焦急;午夜,昏睡……这反复无端,没完没了的循环不知在我身上往返了多少次。我总是,总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偶尔,有那么几个难得没有梦魇的时刻,我也会感受到清醒所带来的孤寂,灿烂,远山淡影一般,无渺却心安神定的自足。
不过令我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我一直无法停下来,某种可怕,强大,无形,坚韧,不可遏制的意志不停的把我往前推,我不满于它的压迫,却无法停歇。今天见到了遗昕,我好像才感知到我似乎一直遗露了些什么,我抓不住它们,脑际只剩得一个残余,模糊不清的印象。我走累了,停到公交站牌旁的椅凳处歇息。
天已经黑沉,云一副乱蓬蓬,堆迭,渺远的模样,似要从天界塌陷的尽头倾泻而倒,月亮上来了,露出半只眼,凝着乌亮的光,愈暗愈冽,原本静翳的景物虚晃晃的打旋,世界旋转着颠倒,我入梦般的晕厥过去。
一大片石灰色的空地,横着凹凸的土路,远远的一点沌黑,走近了,乌黑黑的一口洞,没有光,透着浊雾,一株粉白的罂粟直直立着,我看的分明。
一个小孩歌唱的声音,呜呜呀呀,“…老虎…口渴…山中山…”时近时远地钻入耳畔,稀稀落落,终究是听不清了。”
我醒了,手一抹眼睛,湿的。
“哇——!……什么啊……”头埋进一只手,呜呜哭了。
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发抖的气流也没有,风是静止的,树一动不动,展着油亮的叶,天空高远,浮着几丝清淡的云,星星清明地一闪一闪。我想起遗昕的眼睛。真是,好美丽的一双眼,他的眼睛。
此时,他在做什么呢?
想念却不见。
我胸口发闷,如铁锈的心门似被什么滞留的混凝土堵住。
“遗昕,想明天快快来,我想见到你。”我朝着夜色低语,一阵风摇动,白叶响珊珊的声音轻悄的回应着我。
好静的夜,头一次,我想要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太阳出来了,千万道黯淡的金光,很冰地贴在身上,胸口凉凉的,蕴蓄着无法遮藏的期待。
这么美的晨曦,真想留住它,哪怕只是短暂的小会儿。
前面的店铺还没开门,但里面怕是已在做准备了,我徘徊了许久,太阳光照射的阴影自拉杆门上侧斜斜移向地面,地面逐渐暖起来,过了好一阵儿,有几家店陆陆续续开了张,门口摆着热气腾腾的蒸笼,靠里边排了一溜长凳,边上置着黑木桌子。
一个穿黑布衣服,衣着不大工整的老头,渡着步子慢悠悠的往进走,抱着嗓子招呼了老板,“一笼肉包子,一碗胡辣汤,在这儿吃!”
挑起筷子一头扎进去,噗呲——包子软烂烂的破出个洞,腾出白气,乳白的汤汁顺着缺口流出来。一勺辣子,两勺醋,一个小圆碟,掂起包子一蘸,投进口中。老头咂着嘴长嘘了一气,三下五除二就将桌子上的吃食卷席而空。
这人的快乐如此简单,单一。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单单解决掉几个包子就可以让他瘫着身扶肚歇息,一副满足的模样。
老头吃完了,并不着急走,从裤兜里摸出个手机,颇有兴致的放了段秦腔,摇头晃脑的跟唱了几句,意味尽了,饱食餍足地阔步走了。
瞧着他一脸悠游自在的神气,我无端升起了怒火。好轻易,没头没脑的舒适自得。我却对此毫无感觉,凭什么。
我走到他刚才坐过的位置,桌上只有残留的剩渣:一点撒漏的汤水,黏乎乎的红油。就这些死气沉沉的东西,就能让人快活么?
我取了个新碟子,照着他刚刚的手法,调了差不多的料汁,筷子一沾一抿,生涩,毫无味道。
眼前的蒸笼升起白茫茫的热气,只是和刚才相比,失了一些生气。
我撇下筷子,盯着筷子上的一星丁儿辣子发呆。
又进了一位妇女,后面跟着一小孩,是一对母子,他们要了两碗豆腐脑,坐在凳子上吃,两人长得很像,红脸,圆眼,边吃鼻尖上边渐溢出一层密密的细汗,小孩吃的要慢些,不安分的在凳子上扭动,探头探脑,眼睛四处晃悠,一手攥着勺子,一手扒着碗,两腿在下面踢踏着。
母亲已经吃完了,安静地在边上等候,用玩手机打发时间,时不时扫两眼孩子,直待小孩吃完了,她从桌上扯了几张纸,沿着孩子嘴角拭净。
“吃饱了没?”
“嗯——”孩子迟缓地点了两下头,出神似的凝望着空中,满脸稚气懵懂的神色。
“走吧。”母亲扑拉了几下孩子身上,将衣服拽正。一手扑擞他的额头,一把拥着他的肩离开了。
我仍是很冷淡的目送他们离开了。
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现在更是厌恶。
恶心,恶心,就快要吐出来了。吐出长长的肠,空空的肝脏,枯萎的心脏。全部,全部,都彻彻底底的倾倒。
口腔干涩,像被人强塞着一颗扒了皮的酸柿子。
我提气长吁了一口。
眼睛用久了,有些涩。
想睡觉了。
可是我不困。
我该去哪儿呢,现在。
我拖着步子往外走。
一片白茫茫,黑压压,稀落落的人海。
走,不停的走。
我好生后悔,不应该说下周见面的。
我应该拖住他,死缠着他,不让他走的。不管他怎么想,我该坚持下去。一直跟着他,反正没有人能看到我。又不会被发现,所以,就算,长长久久的跟踪又如何呢?
他是个活人,他能看见我,说不定我跟他时间久了,我身上也有活人的气息。
久而久之,也许,也许还会有人能看见我。
然后呢,我会变成活人……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如果…那我会如何?说不定真的变成活人,那!会再次陷入像今日的虚无吗?还是……进入更深的犹如无底洞的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