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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能看见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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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我真是疯了……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谁知道他会不会真来对呀,如果不来怎么办?如果真的不来……真的不来,真的不来!我就日日,月月,年年守在那里。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找到他!质问他!杀了他!让他变成如我这般现象!跟我一样,受尽这无穷无尽的永恒——我骤然止了想法,被自己疯狂的念头骇住。我竟会想到杀人。这太永久的闭塞让我与野兽无异。
况且就算他死了,虽是可以作以惩戒,可终归于我没有什么太大的益处。沦为死人的他,我又怎么可能再提起兴趣。我对他还是个鲜活的人时的美好印象,会随着他生命逝去后所形成的死气而取代为索然无味的冷谈轻视。死人对死人是不会感兴趣的。每个死人都是一个孤立的个体,绝不会产生交集。
我还是好好留着那个活人。姑且将这乱七八糟的念头搁置一旁,他不是答应我会来嘛。见面也是他先提出来的,是他先萌生的渴望,那他总不能抛置不管。有谁会任由饥渴的欲望继续扩大,却对其置之不理。我不禁渐渐雀跃,身体也一粒一粒跟着轻盈。既然如此,我要去见他。虽说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不过提前去总归是好的。
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辨认方向。昨天的那个地方,是在……在哪呢……我惊恐地忆起,关于路线的映像,早就变得模糊不清。我望着眼前错综复杂,无休无止的路,腿脚动不能动,全不知要伸向何处。然而我却出奇的很快冷静下来,像多数人那样,遇见小事慌里慌张,危险的时刻真正到临,镇定的像一根朽木。我弯腰把鞋带勒紧,我晓得我要走很长的路,不能有丝毫差错。可起身的瞬间,一种什么说不出的困乏驱使我维持蹲的姿势很久。我最终站起来,立了一会儿,向前急走。
我走的很快,两旁的褐树刷刷急促地向后掠过,重重绿影不断簇拥过来,整齐有致的木墙愈里愈窄,视野所触更深更密了,奇异高大的枝叶延伸出粗壮的臂膀,紧密地手挽着手相连,肥厚的密叶布满苍穹,在一大片相互遮掩,密不透风的浓叶空隙里,点点稀疏的光线淌下来。
我误闯进一个深深的,精灵般梦幻迷离的森林宫殿。我贪婪地吐吸着水汽丰沛的空气,几乎要醉倒在此。
我肆无忌惮地躺在地上,满眼是绿,满树晃动,满目明暗烁动,叶片扇扇摇摇,像长了翅膀要飞出去,沙沙的叶响顺着风乘进耳朵里,钻进心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样在这儿,就算找不到他也好!”那么促短的一瞬,这种念头轻飘飘地滑过思绪。我面朝昏日,闲懒地合住眼睑,任眼前一片红热的阴影。
窸窣——似有动物挪动发出的轻微声响,直直从树顶上方传来。
我抬起搭在头上的手臂,睁眼望去。
浅黑的眼睛。
“啊——”
我着实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是他。
那个人,在我脑海里浮现的那个人,我方才还在找寻的那个人,我一直想要见的那个人,此时,就蹲在我头顶上方的树的高枝上,很惊奇的看我,仿佛刚意识到我的存在。
“呀——”
“啊!你……你竟在这儿——”他磕绊地问候。
“啊?啊——我在这儿……”
“好巧——”
“嗯……我也,我也觉得很稀奇来着——”
“你等我一下!叫我先下去——”他歪头朝我喊,灵巧的翻身,跃过枝干,嗖嗖地滑下来。
他仍是很新奇的瞧着我,似乎很兴奋。不难看出,他已经尽力抑制了。
我心情出奇的好起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我问。
“瞎转转。这地方是我偶然寻得的,景好,人也少,意外合我的意。所以,就经常来喽!可以说是我的秘密基地。”,他得意地笑,眼暗戳戳的瞥向我,似等候我的答案。
我怎么可能告诉他我是为了找他迷了路。
“噢!真巧!我也是瞎转转的。‘真’瞎转转!我第一次来这儿!”
“我喜欢这里!虽说这里人很少……”
我打断他,“你方才不是说你喜欢人少么?”
“我何时这样说了?……”他困惑。
“照你刚才的话——景好,人少!——甚合你意!不就是喜欢这个意思嘛!”
“啊——不是——我是喜欢人多的——不对!不要太多,太吵!刚好就行,能听得清人说话的。”
“偷听人墙角么?”
“不算是……吧——”他脸上现出难为情的窘迫。
“切——我都被你搞混了!你这个人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喜欢一会儿不喜欢。奇奇怪怪!”我撇嘴。
“不是——”他倒是静了,半天吐不出个字。而后又憋不住了,闷哼了一声儿。“景色好的地方不需要人太多。然而这样好的景,却没有人同我一起。”
他的话让我感到很别扭,来回晃得我耳朵不舒服。一方面我诧异于他所念所想竟与我不谋而合,另一方面,我又因亲耳听见自己所盼从他人口中说出,而升起奇怪,无从适应的扭捏,不适。
轮到我长久的沉默了。
我无从晓得是寂静的缘故,还是今日的光线有树林遮蔽,不暗不亮,恰到好处。总之形成的种种构造出奇特浓密的安全,意外的叫人觉得舒服。我们并排走着,没有说话,可心下并不觉得突兀。
这静默一直蔓延,从口中,脚下,走过的印迹,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扩展,它无孔不入,渗入它所经过的每一处,甚至诱生出一种可怕的错觉。我几乎要以为我们是亲密的。光线愈暗,愈发感到亲密。
忽而窜出一条狗,黑皮,赤条条,长瘦。直扑遗昕,汪汪吠叫。他一把搂住它,险些支撑不住,仰卧在地。那狗用湿哒哒的舌头亲昵的舔他的脸,尾巴闲闲地溜着圈。遗昕畅快的笑,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你要试一下吗?”他态度温和且不失热情的问。
“不要!”我态度坚决地拒绝。
“试试吧!他是一条很好的狗。”
“太脏了!”
“哈!”他失笑。有意无意用在我听来如同嘲讽的语气回应,“你瞧你身上!不也像个泥娃娃一样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看得见它,它看得见我吗?”我被激怒,毫不客气地回怼。
“你怎么知道它看不见你?”
“它确实看不见呀!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大叫。
“我不就看见你了?”
我气极,一时语塞,气急败坏地反驳。“我知道。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简直不像话!”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很不真实,这场相遇就象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虚幻美丽到让我以为你只是我的一个梦,我们只不过是在梦里见过的。你只是瞬间出现,转瞬即逝。我害怕,害怕你只不过是一场梦,我怕我是睡着了,醒后将再也见不到你。这恐惧如影随形,我无可避免,完完全全,不自觉地陷入惶恐。我胆战心惊,提心吊胆,生怕这机缘从我身边溜走。但是,我已经在竭力控制我的恐惧,好不让它有喘息放大的机会。
你不知道,我怕你的看见只是一个意外,你只是阴差阳差地看见了我,也许这只是一个偶然的机遇,一个莫名的时机,一个无法说清的奇异事件。你只是短暂地获悉了某种特殊的魔法,而待魔力失效,你便又如他人一样,无法看见身为死人的我。为此,我将要为此付出怎样的欢愉,献出怎样的悲痛。而这些,这些是我心力所不能及的,是我所无法告知你的。这是我的尊严,我的恐惧,我的羞耻,我的最内心深处的。为此,我不愿意为献上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第二颗心脏。
“但是,除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见。事实就是这样。我试过了!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这只狗,它不也是只奔着你来的吗?它瞧过我吗?”
我越说越觉得悲愤,你能理解么,遗昕?理解我这些疯言疯语、混乱不清的心思,理解这欲言又止下的疑心,理解那些尚未诉明的,却渴望你能知晓的,表面之下的复杂情愫。
你不过是个陌生人,然而你是特别的。你可以看见我。这注定了你的不同,但我不能确保,我在你心里,是否有与我放置你的一样同等的地位。
因此,在我无法确定你的实情之前,我只能给予你粗暴,尖锐,试探。
他很沉默的看向我。极安静地发出一声轻叹。面庞带有初见时冷静的严肃,我惴惴不安,几乎要被他冰一样的目光逼退。
“你仔细看它。”
我不明晓他的意思。但惧于他意味不明的眼神。不明所以地努力瞧这只狗。
细看更瘦,油腻脏污的短毛将就盖得住身下的肉,肚子松弛,软软的垂下去,如一滩未融的黑泥。是一条老狗了。灵锐的耳本该警惕地竖立招望,奈何在时间的摧毁下,被夺去了原本自然赋予的出众超群的能力。如今就一对耷拉的耳朵安在头上。额下的眼睛无神的张望着,眼球上裹着层厚重的白膜,显得很混浊。
我霎时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攥住,动也不能动。一道巨大的热潮轰地从脖颈发向面庞,汗流全身,忽而又从脖颈直冷到脚跟。上衣似都湿冷了,恹恹地贴着脊梁,黏潮地惹人厌。
我象是被捂在个憋闷的套子里,稀薄的空气迫使我无法开口说话。
“它看不见!”我的理智大叫。
我想装作一副全然不知的神情,遗昕却定定的看着我。我连编造谎言的念头都不敢有。我想遮掩自己的震惊,面上却是臊的,多余的表情也做不出。我不知所措,愣愣地杵在原地。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张皇,不忍似地合嘴。
我心下是感激他的,只祈求他不要开口。因我实在不知如何回应。
它也看不见你。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看着我笑,现出原本温和的脾性。
“它很乖的,试着摸摸它吧!不会咬人的。”
我迟疑不前,一寸一寸挪着步子。
手搁置在空中,试探地去碰。
“我不敢!”
我尖着嗓子,手猛地退去。
“我怕!”
怕希望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