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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一个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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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一个死人,不是世上唯一一个。
我有很多同伴,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同我一样,一颗扁长的脑袋,下面连着极高的,削长的身子,我们走路僵硬,步履缓慢,我们幽灵一样穿梭在嘈杂的众人之中,通常情况下,如果不留意,你是很难发现我们的。
我们也很少说话,因为我们的舌头很短,像蝌蚪末端黑色细长的尾巴,若是开了口,怕也难听到。我们若是张口说话,你会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张着口空嘴,里面缩着个粉红的小圆点在跳跃。
但这都没什么,关键是,没人听我们说话,我们就自觉闭口不言。
我们是可以显现身体的,就如同我们可以看到活着的人类一样,你们也可以看见我们。但事实上,很难有人发现我们。我们站立在人群中,人们熟视无睹的直挺挺的向前走。我们有意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朝我们走来,身体相碰,他们只会惊的扭过头,看我们一眼,眼神呆滞,与看周围的景致无二。我们仿佛是一团空气,透明的散落在人群中。
奇怪的是,我们渴望与活人相伴,我们对活人的热情就象是渴望死而复生那样炽热,但我们对待自己的同伴,就像活人对待我们那样熟视无睹。这我们无法控制,这是一种强烈的本能,就像人在饥渴时想要饱腹的欲望。你必须遵守,不然你会死掉。我们已经死了,会遭受比死还可怕的精神的折磨。
我爱上了一个活人。
他是一名大学生,在一所花草盛多的学校上学。他朝气蓬勃,热气腾腾。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可以看见我。
那日我在操场里游荡,那天的夕阳极好,薄薄轻盈的一层,活泼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和天空缠绕着,飘散着向无尽处延伸。
我正沉浸在死人还能看见鲜丽的世界里的感慨。
“砰——”突然的,一个球向我砸来。
脑子里象是塞了一个炸弹,炸的我头昏脑胀。
我按住昏沉沉的头,不满的扭过身去,不远的,一个穿白短袖的男生杵在偌大的篮球场地上,边上立着一个褪色的篮球框架。
本来腾腾的怒气消减了一半,年轻结实的身体,胸膛因运动轻微的起伏,健康的小麦色的肌肤,虽是运动着,却很干净,一点也不汗津津。
我好奇的想要看清他的脸,却看见一双黑色的幽潭一样的……略带愧疚的眼睛……愧疚!
一股连续奇异的战栗穿过我的心脏,我几乎要仓皇而逃,双脚却定定的钉在原地,我被这愧疚的目光灼的浑身发烫,脸下一秒就要烧融化了。
我直觉的感到,他看见我了。
他看见我了!
不可思议,我知晓我们死人是可以被看见的,但这看见与发现不同,活人看见我们,象是看见路旁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头。
在他们眼里,我们与那些没有思想,静止的生命体一样,我们可以被看见,却总是不被发现。他的球砸到了我,就像球砸到了铁栏杆。
在他眼中如同静物的我,怎么会被他发现呢?一种散漫的恐惧钳住我的喉咙,我开始颤抖,胸口搅杂着极致的害怕与狂喜。
或许……是我看错了?
我旁边有人吗?他会不会错将我周围的人当做是被砸的对象。
可是,我明明记得,我周围是没人的啊!或许现在又有了?
我僵硬的看向四周,有几对的男女牵着手绕着操场散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羞涩甜蜜,还有人在跑步,气喘吁吁的扶着腰。但跟我都相隔甚远。
确实是没有人的,他真的看见我了?
我缓缓抬起头,谨慎地将目光放在他站的地方,只是轻微的一瞥,红色的方地上只剩着刚才的篮筐,人已是不见的了。
走了?
我再次搜寻他的身影,篮球场出口,一个高高大大的熟悉的身影,是他,大步流星的,正朝我这个方向跑来,只是微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啊!是来和我说抱歉的吗?我该怎样回复,我还未曾和活人说过话,若我要是开口,他能听见我说话吗?他会因为我的舌头察觉出我的异常吗?
我提着心,屏息看他。
八米,七米,六米,他停下来,抱起草坪上的篮球。
心下一沉,失落风一般灌满胸腔,他,只是来捡球的啊……
希望扑空,我失望极了,不死心的看他。
他抱着球,转身,扭头,有意无意的朝我这扫了一眼,用他那双黑色的,愧疚的眼睛。
“你能看见我!”我惊呼。
他僵住了身子。
还能听见我说话!
我震得头皮发麻,被这滔天的狂喜搅的晕头转向,我几乎要晕厥了,满目欣喜,热泪刺刺的涌出来。
他只是稍顿了一顿,接着稳稳的大步向前迈去。
我没有叫住他,方才眩晕激浪似的狂喜已经平息得多,一种蒙蒙重重,迷雾似的感动和疑惑游散在四肢。
他既然能看见我,为何装作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
是我的扁长的头颅吓到他了吗?他是觉得惊奇?恐惧?不可思议?还是因为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形体古怪的人,而诧异不已?本着对一切可疑怪异事物能避就避的原则,对这样的我视而不见。
思量至此,我感到愤怒的悲伤。
隔着不远的距离,我跟着他,用脚磨地,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
总不能一直装作没看见我。
他倒是很镇定的,黑豹一样稳健的直行,可惜,走着走着就成了顺拐。
我哈得笑出声。
顺拐的更厉害了。
“你分明能看见我,你还能听见我说话。”
我望向他笔直的背影,用不大的音调叙述。
他终于停步,扭身转向我,但仍没有说话。
他身体微微绷直,以一种疏离谨慎的姿态立在原地,眼睛陌生恼怒地打量着我。
这举动让我也变得紧张,我略带拘束地缩紧身体。
哈!真是异事,向一个活人介绍自己,还真没干过这种事。
我大着胆子,主动开口,声音虚屈,“你能看见我,对吧!”
死寂的沉默,我有点不知所措,再次干巴巴的问,“你能看见我,对吗?”
几秒钟的停顿,点头。
空了一拍。
“你也听见我说话?”
再次颔首。
“那你为什么假装看不见我?”
迟疑,摇头抿嘴。
他又不说话了,但本来紧绷的身体开始逐渐放松,他换了个姿势,身体松垮垮的向侧边倾斜,柔和好奇的目光落向我。
突然顽皮的笑了一下。
好奇怪的人!
我虽也见过些许个假模假样,前后不一的人,早上还画着俊俏的妆容对身旁人笑,夜晚就似卸了半面残妆冷冰冰的不去搭理。
但像这样真实的提防和真实的敞开,我是不常见的。这个人面孔变换的这般迅速,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拿不定主意怎样对付他。
我踟躇着不前,思衬着还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
我也不晓得还要问什么,可就是想问,我太久不曾和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对话了,虽然他只有沉默和点头,但这已经极大的满足了我的渴求。
我是一个死人,世人已经将我忘却了。我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自己的父母,朋友,过往,统统都忘的一干二净,只晓得自己叫弗谖,不过一个孤零零的野鬼。
我时常觉得我与活人无异,我可以走路,睡眠,嬉戏,做各种事,只是就我一个人,我可以看见世界,世界却无法看见我。这种单向的被给予是可憎匮乏的,我无法忍受,却只能被迫承受。
可如今不一样了,有一个特殊古怪的人。他可以看见我,他出现的时机这样适宜恰当,让我不想要抓住他都难。
我不想这样就走了,谁知晓下一次这种难得的机会还会不会碰到。
我磨蹭着,想着如何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才不至于吓着他。
活人一般都怕死人。
然而他倒是开口了:“你能看见我,对吗?”
古怪的问题,心下飞快地掠过一丝疑惑。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回答。
“自然是能的。”我昂头颇骄傲的说,又补充道,“不妨告诉你,我是一个死人——”我拉长声音,咬重末两个字,“你也看到了,我与你们活人形貌不同,我的头要更长,身体更空盈,”我张大了嘴,示意他看,“呐,瞧见了没,我的舌头,我的舌头很小,你几乎看不见。”
呃——还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呢?
“心跳,我没有心跳。”我补充道。
他伫立着不动,面色难看起来,苍白的皮肤泛着冷漠的光,他回视我,尽是嘲弄的讽刺,开口道:“你真是荒唐,竟会用这种话来糊弄我。”
这气恼了我,头两侧立即剧烈的痛起来,象是有巨大沉闷的钟挤压,我捂住头,用力按压,力道大的好似要将这疼痛压碎。烦躁的嗡嗡声,骨头撕裂的咯吱响,随着无尽的,滔滔不绝的黑暗沉沉袭来。
过了好了一阵,这漫长煎熬的折磨才慢慢散去。
模糊漫灭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晰,那个人重新原封不动地呈现在我眼前。
他皱着眉头问:“你是怎么了?”
“不过是再次经历了死亡。”我冷着脸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