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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万里封疆·番外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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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瑜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漫长的梦,她成了另一个自己,沧桑又绝望。
梦里,前十二年并无不同,所有的悲欢离合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分岔点在十二岁那年的冬日,长姐没有来,润州风平浪静。齐王府与裴氏越来越过分,她暗中启出尊长兄姐们的棺椁,联系镖局送往族地,家中物件全部换成现银存入钱庄,只待晚上取了齐王与那傅氏项上人头便可待二姐姐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还没等来晚上,她就听到一个惊天噩耗——齐王妃殁了!
二姐姐……二姐姐去了?
萧瑜怔愣在原地,只觉得露天寒风呼啦啦倒灌入衣襟,手脚冰凉,天旋地转。
“姑娘!姑娘!”奶娘扑过来抱住她,哀戚又惶恐,“二姑娘香消玉殒,没了齐王府的牵制,裴氏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姑娘快走吧!不管是去哪里,都比在建康好!”
萧瑜额前青筋暴起,咬牙道:“不,我要给二姐姐报仇,我要宰了齐……”
“姑娘切不可说胡话!齐王乃是国朝亲王,先帝嫡子,手上数千私兵,咱们如何斗得过?”奶娘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老泪纵横,“建康已是齐王的地盘,纵使姑娘杀了齐王,又如何能逃脱?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二姑娘的仇、萧氏的仇又该谁人来报?姑娘,老奴求您,快走吧——”
“我——”
萧瑜‘不’字卡在喉头还未出来,却见奶娘便径直跪在她面前,紧紧拽着她的手,哭求道:“姑娘!萧氏覆灭,族中旁支平庸为姑娘撑不了腰,卫氏如今以卫二为首,必不会得罪齐王,姑娘身负血海深仇,却尚未长成,与齐王正面相撞,岂不如以卵击石?!姑娘走吧!今晚就走!”
“老奴求姑娘!”
奶娘的头磕在地上,很快磕出了青污血迹,望着奶娘的朦胧泪眼,萧瑜喉头哽咽,狠狠别过头:“……好。”
是夜,她命湖青将奶娘送回去,一把火烧了萧府,冲天而起的火光倒映在她眼底,恍若血色弥漫,萧瑜最后看一眼萧府,带着湖青与数十死士趁夜离去。
彼时的萧瑜只是一个武功稍好的十二岁少女,血亲被屠,唯一的姐姐撒手人寰,建康不能回,族地不能去,天地之大却好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前路充满了迷茫与绝望,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身上还有血海深仇,她身后还有忠仆死士,她不能倒下,也不敢倒下。
她开始没日没夜的习武,体重也掉得飞快。
看着身后那十几双沉默又担忧的眼睛,她只能逼自己吃更多的饭,以期把身体补回来,然而上一刻才咽下去的饭,下一刻就被吐了出来,她吃不下,胃里翻江倒海,酸水都叫她吐了出来。
短短半年,她瘦成了一具骷髅。
意识模糊地躺在床上,湖青悲恸的哭声穿过墙板传来,萧瑜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仿佛要死了。
就在她合上眼的前一瞬间,门扉猛然被人踹开,急促的脚步声裹挟沙尘的腥燥气杀来。
萧瑜只感觉脖子被一只大手掐住,将她从床上拎起来。
那声音愤恨失望:“懦夫而已,竟也配使君临终相托!”
来者是个中年汉子,一身悍杀气,眼底血网密布,暴躁如牛,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悲痛与怨愤交织在一起,好像下一刻就要捏碎萧瑜的脖子。
他身后的侍从生怕他真把人杀了,连声劝道:“将军不可!萧姑娘可是使君最后的血亲了!若是出了三长两短,于廖公于将军何异于诛心!”
“诛心就诛心!”汉子悲怆大笑,“使君一世英名,却不想最后要护着的人竟是这么个孬种!”
侍从小声道:“这毕竟是个姑娘。”
“姑娘?姑娘又如何?”汉子讥诮道,“乱世死人难道还分什么姑娘儿郎吗?使君是女子,咱们军中那些个女将亦是女子,旁人都行,凭什么她不行?就这副模样,廖先生他们竟还想让她继承使君衣钵,凭什么?凭她是个姑娘?”
侍从知他是迁怒,同时也是被萧瑜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气到,忙顺着毛道:“将军息怒,使君临终前道的是若此女不足以成大事,便请廖先生总览大政,咱们权当养了个闲人便是。”
不,不是闲人。
萧瑜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她已经没了力气,脖子卡在那汉子手上,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汉子瞥见她的神态,冷笑道:“瞧着姑娘是生气了,我这糙汉子说话不中听,姑娘就这么听着吧。反正也就是个离死不远的窝囊废了。”
不、不。
萧瑜无声地挣扎,干涩的喉咙运转起来宛如一件失灵的器械,血腥味在喉间弥漫,她费力地挤出几个字:“我……不是……不……窝囊。”
声音细弱得像只随时会死的猫崽子。
“不窝囊?不窝囊就证明给我们看,靠的可不是嘴皮子。”汉子面色稍缓,语气依旧带着嘲讽,“姑娘想来还不知道,萧府走水,七姑娘葬身火海,翌日被找到时已经成了具焦尸,姑娘奶娘一家同日居家迁离,探子却没瞧见他家娘子,个中关窍姑娘说巧不巧。”
头脑中一声轰鸣,萧瑜眩晕良久,声音嘶哑又难听:“奶……奶娘……”
“将军,将军。”侍从悄悄扯了扯汉子的衣角,不忍道,“七姑娘病重,受不得刺激,将军还是少说两句吧。”
汉子瞪他一眼,嗤笑:“早晚都要知道,她不是要死了吗,若是知道这么多人为她这条小命铺路,我倒要看看她还有没有那个脸死。”
这话说得忒刺耳,若是一般的姑娘家,怕早就被说得羞愤欲死了,侍从却没再劝。
不知是奶娘的死,还是汉子的话刺激到了萧瑜,她当真有了些生意,也终于能慢慢进食了,汉子说话虽然难听,其他方面却不苛待她,汤汤水水衣衫饭菜俱是精心购置,补药更是抓了太医令过来,愁光了老人家所剩不多的头发。
大半年的时间眨眼而逝,萧瑜身体转好,从单薄的十二岁少女渐渐长成了一个矫健的女郎。
在这大半年,主公战死,卫党风雨飘摇,廖弘毅等人不得不断尾求生,请求外放。
核心权力的圈子,退出去容易,想要再进来千难万难,可是他们没有了强硬的、能叫人一往无前的主心骨,幼主尚未长成,只能蛰伏。
萧瑜就这样跟着忠臣们辗转到了西南,万千人的性命与血仇背负在她身上,她一刻也不能放松,甚至连脆弱的机会也不能有。
长姐留下的班底都是与她征战多年的刎颈之交,因为长姐一句嘱托,不服她的将士们黄袍相逼时,廖弘毅以死明志,固不背主,差点死在帅帐,被百越围困时,郭文友只身前往丰州,在城下哭了七天七夜,哭瞎了一双眼,请来丰州刺史出兵相救,与西戎交战时,平日里嫌弃她各种挑刺的汉子死死挡在她面前,身中十三刀二十七箭,妻儿赶来奔丧险些没认出来人。
从离开建康抵达燕京,接过长姐权柄,到韬光养晦辗转南迁,太多的人为她伤,为她亡,萧瑜知道,他们是为了旧主之恩,然而所有的益处确确实实都落在了她身上,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坎坷磨难最叫人成长,三年的时间足够萧瑜从一只乳虎蜕变成一头健壮的猛虎。
忠臣良将在侧,萧瑜很快攻克了百越之地,以此为粮仓据点,吞并最近的丰州、槐州等四州。末代王朝民乱已生,小皇帝没了太傅的管束,纵情声色,酒池肉林,皇长子生下后被崔氏鸩杀,太后临朝,崔氏摄政,权倾朝野。
世家之间争来斗去,寒门士子被迫退出朝堂,出仕无望,萧瑜趁机发布招贤令,又有卫使君威名震慑,引得无数名士来投。
萧瑜每日都在奔波,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八个用,最忙的时候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在马上都能睡着,但她能做的还是太有限,战火绵延,整个大梁陷入内忧外患。
——外有北疆五胡叩边劫掠,一路从瀚海关打到燕京,宗室仓皇难逃,无数女子被劫掠糟践,博武侯宗崇为谗臣构陷,削官夺爵,幽静在府,至死未能返回北疆,临终前三声北还,声声悲壮。
——内有世家争权夺利,齐王在卫氏裴氏以及五胡的支持下杀入临安,清君侧,灭崔氏,崔太后抱着才满周岁的小皇帝跳入滔滔江水,帝位动荡,厮杀两年齐王才登上宝座,与五胡划江而治,苟安一隅。
——起义军、瘟疫席卷大梁,偌大河山,十室九空,饿殍遍地,一片人间炼狱之景。
萧瑜花了十五年时间才将这破碎山河拼凑好,但也仅仅是拼凑好而已,汉家人口从四千万户锐减至八百万户,各处生灵涂炭,易子而食竟已成为常态,幸存的人好似行尸走肉,麻木又无望。
史书之上寥寥数笔,承载的却是无数血泪,只有真正处于其间,才能知道其中的绝望惨烈,远比那几个字呈现的沉重千百倍。
此时的萧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心悲愤,却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小姑娘了,她成为了一名合格的主公,身后是十万大军百万眷属,民望与责任沉甸甸压在肩头,年仅而立的她已经有了半头白发,沧桑地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期间她回了一趟建康,去见了裴六郎,告诉他云容与裴植勾结害他妻儿的真相,还去见了裴植的妻子,崔氏女兰因。
尚在燕京时,她与这位裴夫人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她还是崔氏嫡女,明艳恣意,后来却成了崔国舅拉拢讨好齐王与裴植的工具,三十许的年纪却已暮气沉沉,一身青衣仿若方外菩提。
她二人相对而坐,尚未开口,便听崔兰因道:“将军是太傅之妹。”
太傅,卫臻,那个名震天下余威犹存的女子。
萧瑜怔愣一瞬,颔首:“正是。”
崔兰因露出个似哭非哭的表情,继而敛下神情,温婉笑道:“我知将军是为何而来,我嫁与那厮十数年,他的所思所想我了如指掌,不过是他不曾将我放在眼中,满以为天底下只他一个聪明人罢了。”
萧瑜微顿,这位裴夫人与她想得似乎不一样。
随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她的猜想——裴植后院走水,金吾卫救火时翻出了私制龙袍与数百甲胄,皇帝震怒,裴氏全族抄家下狱。
萧瑜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半路君臣,且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深情厚谊吗?
但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崔兰因的手笔。
她命人用死刑犯将崔兰因调换了出来,安置在了别院。再见到她,崔兰因并无半分惊讶,萧瑜便知这位崔娘子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有才之士,萧瑜有心招徕,崔兰因却含笑拒绝了:“将军爱才,兰因心领,然而兰因的野心将军弹压不住,与其日后君臣相斗,不如就此别过,做一过客。”
她说得坦荡,也不屑于隐藏自己的野心,饮尽杯中茶,最后看她一眼,大笑离去。
裴植野心之徒,皇帝亦是玩弄权术之辈,二人早已提防着对方,龙袍甲胄一案彻底将他们之间含情脉脉的遮羞布扯了下来,两方陷入内斗,给了萧瑜绝佳的调整进攻期,她很快没了时间。
只后来仿佛听闻,有人在瀚海关外鬼哭原上建了座道观,观主是位青衣女子,观门非是坐北朝南,而是对着当年卫使君战死的方向,时人引为怪谈。
不知为何,萧瑜眼眶一热,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
收拾旧河山,说来简单,做起来何其艰难,一条通天路,萧瑜从少年走到了中年。
身上遍布暗伤沉疴,廖弘毅、郭文友、湖青先后离世,最初追随她的老人所剩无几,她太累了,但北方尚未完全平定,胡蛮虎视眈眈,继承人也未选出,她还不能休息。
拖着沉重的身躯,撑起强大自信的笑容,萧瑜再一次出征。
……
“阿瑜,阿瑜。”
萧瑜睁开眼,便见二姐姐坐在她身边,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担忧地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见她醒了,关切道:“醒了就好,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活生生的二姐姐。
萧瑜心潮涌动,抿唇笑笑,撒娇道:“二姐姐,我想入宫。”
“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撒娇。”卫嫱宠溺地点了点她,道,“去吧,阿姐这会应该在教导衡儿。”
衡者,权柄也,当今太女。
太女乃陛下与皇夫所生中宫嫡女,甫一出生便被陛下精心教养,不过三岁,便已隐隐有了其母风范,见到萧瑜时端庄作揖:“衡儿见过姨母。”
萧瑜笑着与她见礼,陛下看出她有心事,便叫太女先自行温书,而后笑问她:“怎么了?”
盛世太平,眼前的人眉眼鲜活,没有梦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没有令人心悸的疮痍,萧瑜再也忍不住,扑到帝王怀中,失声痛哭。
抽噎着将梦境讲出,长姐的手抚在她的脊背上,声音温和:“黄粱一梦罢了。不过,梦中的阿瑜能够在我死后承担起责任,长姐很欣慰。”
萧瑜鼻头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到从长姐怀中退出来时,便见二姐姐、崔兰因等人围在她身边,笑吟吟的带了点揶揄,太女小小的身子藏在她二人身后,探头探脑。
她突然笑了。
河清海晏,亲友俱全,梦境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可以提枪上马,可以一人成队深入敌营,可以迎着塞外风沙痛饮烧刀子,做一个拥有热血与风月的小将军。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