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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叶戈尔 ...

  •   躲在树上听完阿妮娅在自己坟前的哀嚎后,叶戈尔才开始明白这一天有多么疯狂。在他的印象中,阿妮娅不酗酒也不抽烟,是达莎的乖巧的影子,一举一动都像个货真价实的木偶人,连眼圈都没红过。这太反常了,他不住地想。

      叶戈尔终于在白天回到了久违的村庄。他的家里空无一人——达莎在信里告诉过他村里都发生了什么。他在门前驻足很久,接着向小路尽头的房子走去。路上他没有遇到熟人,只看到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

      “小朋友们,你们这是去干什么?”

      离他最近的小男孩仰头看着他右脸骇人的伤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叶戈尔摘下军帽,和善地蹲下和他讲话:“告诉叔叔。”

      小男孩看着他的肩章,放松了几分:“我们要去参加婚礼。”

      “哦,是谁的婚礼?”

      “伊万诺娃家的婚礼。”

      “哪个伊万诺娃?”

      “您和我们一起去看看不就好了?”

      看来阿妮娅终于要结婚了,不知道这个闷不做声的漂亮姑娘会嫁给谁。叶戈尔跟着这几个孩子向熟悉的院落走去,他的视线越过篱墙,落到因别人的喜事按捺不住自己情绪的人群上。他没想到会先看见阿妮娅站在屋前,细得像柴火棍一样的双手绞在一起,接着伊利亚牵出了脸上挂着灿烂笑容的达莎。

      欢呼和奏乐声淹没了叶戈尔突如其来的茫然。他听到两个朝院中走去的大婶的谈话。

      “真是不幸!达莎的第一个男人打仗死了,第二个是个哑巴,腿还瘸了。”

      “凑合着过就不错了,活着比什么都强。”

      叶戈尔别过脸,没让她俩看清自己,把手放到腰间,又颤抖着放下。

      “军官叔叔,您不和我们一起进去了吗?”小男孩问他。

      “不了,你们先去。”

      叶戈尔在入伍以后和伊利亚分到了一个连队。很多人都知道他俩是同乡,一个是热情似火的神枪手,另一个是摸到纸片会主动给大家画肖像画的小哑巴。叶戈尔难得想家的时候,会拿出结婚照看看达莎。他每次一准备掏照片,总会有战友夸张地抢着要看,还能收获一片带着羡慕的嘘声。

      “我记得你的达莎有个妹妹?”有人问。

      “他念叨过好多次了,是双胞胎妹妹!”

      “她长什么样啊?”

      “和我老婆特别像。”叶戈尔眯着眼睛说。

      “这么漂亮的小姨子以后要介绍给兄弟们认识嘛!”

      “滚!想什么呢?”叶戈尔突然有点压不住火气。

      “二十多也不小啦!”

      “还是个文化人哎!”

      “快看,这照片背后还有字!”

      “你们差不多得了!”叶戈尔想过去抢照片,被笑作一团的战友拦了回去。

      “我学过朗诵,我来给大家念!”战前当过中学文学教师,戴眼镜的斯拉瓦说。

      我不能否认
      你眼中的光芒
      所有角落里的角落
      期待中的期待
      刺穿了我的心房
      我不能否认
      天空中的白鸽飞来飞去
      谷穗黄了又黄
      但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次
      庄严地说一个“爱”字
      温暖你,用我坚实的臂膀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达莎写给你的?”

      “是吧。”叶戈尔说。

      “同志们,这是一首稚嫩但真诚的诗,”斯拉瓦沉静地说,但是声音里难掩激动,“正因为在我们祖国的大地上,有无数这般美丽、善良、坚强且才华横溢的妇女——我们最可爱的同胞,我们才能在前方更加英勇地战斗!”

      叶戈尔有点不好意思地和大家一起鼓掌。

      “谢谢大家,”叶戈尔挠挠头说,“斯拉瓦,劳驾借个火。”

      “小哑巴,你有吗?”斯拉瓦转头问伊利亚。

      伊利亚跑过来帮叶戈尔点好烟,叶戈尔龇着有点发黄的牙,冲他笑了一下。

      等到冬天,仗愈发不好打。雪不由分说地说下就下,饿肚子的不仅是士兵,还有树林里的野兽。德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可以暂时松一口气。叶戈尔扣好帽子,扫了一眼周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我去前面看看,一会儿回来。”

      周围触目可见的只有白色和灰得发暗的绿。叶戈尔猫着腰一路小跑,起初只听得到靴子挤得雪咯吱咯吱响,后来不知什么被撕扯的声音越来越大。叶戈尔看到一只狼狗叼住了伊利亚的腿。伊利亚拼命地想挣开它,抠着雪往相反方向爬,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咕噜声。

      叶戈尔一枪打穿了狼狗的脑袋。

      叶戈尔绝口不提救下伊利亚的事。伊利亚归队以后,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他的腿,因为太多人都负了伤,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哑巴,再瘸一点也不会平添别人对他的同情。

      转过去那年的春天——叶戈尔想永远从脑中剔除的那个春天,没人会想到整个连队有彻底被打散的时候。在那个被逼到山崖的夜晚,叶戈尔除了伊利亚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着的自己人。他向后退了一步,踩住斯拉瓦断了腿的眼镜,又听到德国人边走近边往死尸身上补枪。叶戈尔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一下子踩空,扒着不知名草叶露出的根想往上爬。

      “小哑巴,”他冲着满脸是灰,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的伊利亚喊,“拉我一把!”

      伊利亚马上翻过身抓住叶戈尔,用力向上拽了他一把,之后突然撒开了手。

      叶戈尔没想到自己还能在一张床上醒来。他揉着太阳穴,感觉肋骨锥心地疼,连腰都直不起来。他试着睁大眼睛,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包白色头巾的年轻女人。

      “你终于醒了!”她如释重负地说。

      “我的枪呢?”叶戈尔问。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身边什么都没有。”

      “妈妈,”一个小男孩冒出来说,“这个人不是爸爸!”

      “把鞋穿上,马上回去睡觉!”女人严厉地说。她接着用柔软的手给叶戈尔掖了掖被子,轻快地说:“你别担心,在我这里一切都没事的。今天太晚了,我得让孩子先睡下。明天我给你烧水,你洗个澡。”她出去拿了套换洗衣服再进来,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接着问他:“你结婚了吗?”

      叶戈尔把手伸进衣服内袋,想掏出自己的结婚照,结果里面却空空如也。

      “算了,你接着睡吧。”

      叶戈尔记不清这个女人是叫丽塔还是丽达,而她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名字。他日益康复,只是时常满腹怨气地一个人劈柴。女人偶尔过来给他递一条毛巾或者端一碗水,用忧伤的黑眼睛看着他。

      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叶戈尔偶尔会枕着自己的胳膊想。他现在终于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每晚被黑暗炙烤得浑身发烫,偶尔听得到女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她儿子轻轻的呼吸。

      叶戈尔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翻身,女人走过来,把汗津津的手放到他额头上。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女人问。

      “没有。”

      “那这里呢?”她把手放到他的胸口。

      叶戈尔叹了口气。

      “你不要怕我过来找你,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她抚摸着叶戈尔的脸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英俊。”

      叶戈尔不受控制地吻她,而她更为喜悦地回吻,抚摸他尖尖的锁骨,接着用灵巧的舌头舔他红得发烫的耳朵。叶戈尔几近迷醉在她深不可测的温柔里,从她深深凹进眼窝的黑眼睛中看到自己扭曲的脸。他突然停下动作,推开她。

      “对不起。”叶戈尔说。

      女人用脱下的衣服捂住脸,过了半天才说:“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的尊严已经溺死在你蓝灰色的眼睛里了,”亮晶晶的泪珠趴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明早走吧,我不能再留你。”

      叶戈尔直到现在想起她的好意都会心生不安。他蹲到河边——他再熟悉不过的故乡的河边,河水已经上冻了,和他不敢触碰的记忆一样。离开女人的家后,好运似乎自此弃他远去。他被投入了战俘营,挨了一顿打之后马上接受了审讯。

      “叶戈尔·费奥多罗维奇·斯莫洛夫,”浅黄色头发、长着刺猬一般小眼睛的德国军官问他,“你坠落在哈尔科夫 (注:哈尔科夫位于今乌克兰东北部,是该国第二大城市,二战期间,德军与苏军在这座城市附近进行了四场战役,统称为哈尔科夫战役),本来是要执行什么任务?”

      “我不会开飞机。”

      “告诉我,你驾驶的是什么型号的战机?”

      “我不会开飞机。”

      德国军官抬手一指,一块烙铁就贴上了他的右脸。

      直到这时,叶戈尔才想明白伊利亚为什么这么恨自己。他并不是很喜欢伊利亚——尤其是小时候。伊利亚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个性使他在村里一众没正形的男孩中显得格格不入,更别提他喜欢画画,还画过好几个像达莎的女孩——他也配。

      叶戈尔记得自己带着人在放学后把伊利亚堵在了教室里。叶戈尔一脚踹上教室的门,对伊利亚说:“坐着别动。”

      伊利亚惊恐地看着他。

      “把你的历史书拿出来。”

      伊利亚抱紧了书包。

      “书包给我!”叶戈尔一把抢过他的书包,交给他的跟班,几个人把伊利亚的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你画的是谁?”叶戈尔指着扉页上翘鼻子的长发圆脸姑娘问伊利亚。

      伊利亚发疯似地想抢回自己的书。

      “是达莎吗?你好大的胆子!”叶戈尔飞快撕碎伊利亚的书,把纸屑甩到他脸上。伊利亚气得双眼突了出来,但嗓子眼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小哑巴,”叶戈尔捏着伊利亚的下巴,戏谑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多委屈,可你倒是说句话给我们听听啊!”

      伊利亚的眼圈红了,叶戈尔他们只是大笑。叶戈尔又翻出伊利亚的绘画颜料,漫不经心地拧开所有的瓶盖,挨个倒在他身上。

      “小哑巴,我让你再画。”叶戈尔一脸不屑。

      他还没倒完,教室的门突然开了,达莎和阿妮娅目瞪口呆地看着屋里混乱的一切。达莎把书包塞到阿妮娅怀里,冲到叶戈尔面前,狠命地抽了他一巴掌。

      “达莎!你打我!”叶戈尔捂着右脸大叫。

      “你欺负人,你该打!叶戈尔,你就是个蠢货,流氓,恶霸!你丢人现眼!”她一下子把伊利亚从凳子上拽起来,对阿妮娅说:“阿妮娅,把伊利亚的东西都捡起来,然后带他去咱们家!”

      叶戈尔没力气继续回忆了,他捂着被烫伤的脸,痛得叫不出声。在烙铁触到他双腿之间以前,又瘦又小的翻译突然冲过来闷了他一棍。

      “他现在这样说不出什么了,改天再问他吧。”翻译讨好地用德语说。

      “斯拉夫杂种狗。”德国军官朝叶戈尔身上啐了一口。

      德国人后来并没有把叶戈尔怎么样。指望他们发善心是不可能的事,叶戈尔猜想他们搞错了人。琢磨怎么逃跑之余,叶戈尔忍不住去想那位和他同名同姓的飞行员会有怎样的遭遇——他真诚地希望那个人也能活下来。

      到了秋天,叶戈尔终于成功离开那个恶魔的巢穴,找到油鸡对的组织。“给我一杆枪,”他翻来覆去地对每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说,“我要把那些混蛋全部打跑。”

      “让叶戈尔参加我们的工作?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大个?他这……也太扎眼了吧,还蹲过战俘营。周全考虑,我们得好好调查他才行。”不止一个人在背后这么说。

      天天嫌弃叶戈尔吃得多,穿衣服还费布的队长终于听不下去了:“闭嘴!我不允许你们这些畜生用枪口指向自己的同志!”

      后来到城市工作的时候,叶戈尔重新穿上军装,换了一个姓。生活是艰难的,但他愿意期待战争的结束,期待见到他挚爱的达莎和好姑娘阿妮娅。

      而他的坟地提醒他一切都落空了,这多么吊诡!叶戈尔摸了摸自己全无知觉的右脸,刚刚还想抽支烟,现在已经没了心情。他往村口走了一半,有人拦住他。

      “军官同志,能跟您问根烟抽吗?”

      叶戈尔把烟递给他,继续向前走。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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