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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阿妮娅 ...

  •   收到达莎结婚电报的当天,阿妮娅一直在录州里最新一期特训班的人员名单,不知怎么回事,里面十个人里有八个姓同样的姓,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斯米尔诺夫”。她生怕出差错,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就读到了姐姐的婚讯。见到达莎以后,她发现和人争辩叶戈尔没有死是多么徒劳无功,而自己一直是那个不肯接受事实的、最可笑的人。

      达莎的第二次婚礼和上一次没什么两样,只是换了新郎,之前的伴郎不是死了就是残了,而阿妮娅是昔日伴娘里唯一没结婚的一个。村里人都需要一点久违的欢乐和喧闹,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脸色苍白的阿妮娅和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喜宴上坐在阿妮娅旁边的阿姨刚问起她在州里工作有没有结识心上人,就被此起彼伏的欢呼和祝酒词打断。伊利亚在起哄声中亲吻达莎,她头上的花环歪到一边。阿妮娅偏着头看向他们,又一次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仪式终于结束了。宾客散去,达莎主动抱住阿妮娅,摸了摸她脑后乌黑油亮的辫子,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对她说:“你今天喝太多酒了。”

      阿妮娅咽了口吐沫,在姐姐耳边轻轻地说:“祝福你们。”

      达莎搂紧阿妮娅,阿妮娅接着说:“你和伊利亚走吧,不用担心我。”

      阿妮娅回房换了身衣服,在暮色中晃晃悠悠地走到村里的墓地,坐到叶戈尔的坟边。几只白鸽绕着挂着寒霜的白桦树飞了一圈又一圈,阿妮娅揉揉眼睛,刚想查查到底有几只,它们就飞走了。

      冻住的泥土里依稀闻得到草木的香味,这是阿妮娅早逝的青春的味道。村里没人不知道铁匠伊万诺夫有两个漂亮的孪生女儿,姐姐达莎和妹妹阿妮娅。年轻的小伙子都乐意和达莎来往,拿她打趣,给她献殷勤。而除了那些古板得不属于这个红色世纪的老教师,没多少人和阿妮娅有话说。家里人不是不待见阿妮娅,只不过很少有人有工夫读懂她脸上时常落落寡合的神情——哪怕是和她最亲密的姐姐。

      阿妮娅有自己的心事。她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村里无所不能的刺儿头、自己和姐姐的同班同学叶戈尔。大人们总是把叶戈尔骂得狗血淋头,但阿妮娅迷恋他恣意的激情和快乐,喜欢叶戈尔放肆地和她开玩笑,像对待所有正常人一样对待她。阿妮娅甚至想成为他生命里不可替代的一部分——这太奢侈了,她自己也清楚得很。

      “达莎!”叶戈尔的声音打破了那个燠热下午的寂静。

      阿妮娅垂到腰间的发辫颤抖了一下,她放下书本,从书桌前站起来。“叶戈尔,你认错人了,我是阿妮娅,”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歪起嘴角坏笑的叶戈尔说,“你有事吗?”

      “阿妮娅,读书最多的好姑娘,我的朋友……帮我个忙!等达莎回来了,把这几尾鱼和这捧花转交给她,还有这封信!谢你哈!”话音刚落,他转身就想走。

      “你等等!”

      “咋了?”

      阿妮娅生硬地想往耳后捋并不存在的碎发,吞吞吐吐地说:“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他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阿妮娅的肩膀,“我得走了,我爸等我和他一起去镇里呢,再不回家他一定得揍我。回见!”

      阿妮娅冲着他的背影木木地点点头。眼前的信无比烫手,阿妮娅把它扣在桌上,发现手里的汗珠几乎浸湿了单薄的信封。燃烧的好奇心驱使她打开这封信读一读,但一个好姑娘的本能绝对不允许她这样做。果然是这样的结局,阿妮娅无奈地想。接着她的胸口冒出无穷无尽的忌恨——忌恨自己的姐姐是不对的,她只好忌恨达莎筛过的稻谷、喝过水的杯子和枕过的枕头,同时也由于痛心而想用最恶毒的言辞诅咒因莫名其妙的爱上蹿下跳、欢天喜地的叶戈尔。

      在阿妮娅第一次认真地怀疑完自己所谓的原则和理智之前,达莎已经回来了。阿妮娅马上收起混乱的思绪,对达莎说:“桌上的东西和信是叶戈尔给你的。”

      “好,”达莎拿起花闻了闻又放下,“快一起看信!”

      “我就不了,这可是他写给你的。”阿妮娅的脸上依旧带着过分激动留下的潮红。

      “一起读嘛!”

      “亲爱的达莎,”阿妮娅努力辨认叶戈尔墨渍斑斑、略带潦草的字,“送给你我刚捞的鱼和如你一般灿烂的鲜花,”达莎放声笑了出来,阿妮娅忍不住用胳膊肘怼她,“如果你愿意的话,周六下午四点,我们可以在河边见面吗?等你的回信!你的仰慕者之一——忠诚的叶戈尔·斯莫洛夫。”

      “他哪儿学的油腔滑调,还神神秘秘的!阿妮娅,是不是因为他跟你借什么小说看了?”

      阿妮娅冷冷地说:“小说里有身份的年轻男士讲话都会用更高级的修辞。”

      “那你说我该拿这个直冒傻气的疯子怎么办?”达莎凑近阿妮娅,双手托着下巴问。

      “只要你想,直接去见他完全可以,也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还是给他回信吧,阿妮娅,你来帮我写。”

      “我哪儿能帮你写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提笔就跟人没话说。再说了,你都能帮我做作业,写封信不是更简单吗?总之,你这么写,就说我我可以去见他。”

      阿妮娅帮达莎回了好多封给叶戈尔的信。也许是因为共情,也许是因为心碎,她绞尽脑汁地写了很多又苦又腻的句子。“让我按捺住对你的思念是不能够的,除非时间停下她永不疲倦的脚步。”“你不必窥探我的想法,我的百转千回总是让自己难为情。”一次趁达莎没注意,阿妮娅往信里塞了一首自己写的短诗——这是她人生前十几年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她看到达莎像往常一样粘好信封,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满足和恶狠狠的快意。

      但阿妮娅没有想到会撞见达莎和叶戈尔在一起。那个活见鬼的傍晚,阿妮娅在河边洗完衣服,起身准备回家,然后她就看到达莎和叶戈尔从河边的树林里笑嘻嘻地钻出来。叶戈尔搂着达莎的腰,边走边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达莎笑着仰起头,拍走他发间细碎的松枝和树叶。

      阿妮娅手里的洗衣筐重重地掉到了地上。

      “阿妮娅,原来是你!”叶戈尔第一个从讶异中挣脱出来,迈开腿跑到阿妮娅旁边,拍拍她的肩膀,重重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阿妮娅的脸被叶戈尔硬硬的胡茬硌得生疼。她不想搭理叶戈尔,沉默地盯着达莎胸前没系好的扣子。达莎并不畏惧阿妮娅的注视,直勾勾地瞪回去。

      “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阿妮娅捡起掉落的衣服,逃也似地离开。

      自那以后,阿妮娅再也没帮达莎写过信,达莎也不再和妹妹提起叶戈尔。

      达莎和叶戈尔的婚礼后不久,阿妮娅就去州里上学了。战争开始后,她当了话务员。铁路线和公路隔三差五就要被炸一次,阿妮娅没什么机会回家,都是从达莎不再有拼写错误的信里了解家里的状况。她渐渐习惯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消失,只能在难以入眠的夜晚为他们在心里画十字。

      再后来……就是现在。月亮出来了,星星苍白的光罩着灰秃秃的坟头。林中的鸦啼让阿妮娅心生烦闷,于是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绕着林子慢吞吞地走。阿妮娅掏出一包烟,费了半天劲才打着火,一支接一支地抽,被烟圈呛得直咳嗽。她拿起最后一支烟闻了闻,接着从怀里掏出达莎给她的合照,抚平卷边,翻到背后,一边吸鼻子一边读上面的诗:

      我不能否认
      你眼中的光芒
      所有角落里的角落
      期待中的期待
      刺穿了我的心房

      阿妮娅读不下去了。她一开始只是慢慢落泪,然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冲到叶戈尔的坟前,趴在地上嚎哭。又冷又硬的土块把她的手指缝勾的到处都是倒刺。她咳到快把心呕出来,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叶戈尔,你真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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