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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时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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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唐菲,六幺回了谷中,见君遇立在一株歪脖子老梅树下,便笑道:“不打算继续坐轮椅,装残疾了?”
他斜睨她一眼,也不以为意,慢悠悠道:“你倒是大方。”
六幺不紧不慢道:“别那么小气嘛……”
“我也要走啦!”她轻快地说,“待会儿就收拾包袱,明天就走——”
君遇纳闷道:“这么急,你不等丹晨醒了?”
六幺啧声道:“我刚送走的那个是纯正的人族,你们天魔族别说失去功体了,死了还能复活,轮得着我操心么?”
君遇道:“至少十年,他的身体不能再大动干戈了。”
这样的语气少见,六幺故意道:“你心疼了?”
君遇不置可否,只说:“那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六幺叹了一声,经过他身边时,步子后退,又绕了回来。
“你知道她对鸿儿有杀心吧?”
君遇目光不动,仿若未闻。
六幺道:“别告诉我你察觉不到。”
“知道又如何?”他扇合一线,不轻不重地点在后腰上。
“你纵容我接近她,不就是想探查她的来历与心思么?”六幺皱了眉,“那日我窥探她的内心,看到的尽是尸山血海,虽只有一瞬,但已足够说明,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君遇面上浮起一抹轻浅的笑意,说道:“是人都有秘密,不足为奇。”
“你三番四次地提醒她,但她似乎并未将你的话听进去,是什么样的事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呢?”六幺语气极淡,“我所见者,就只有两个字。”
君遇笑道:“仇恨?”
六幺忍不住追问道:“她跟鸿儿到底是什么关系?能让他出动栖霞山庄的人找寻她的踪迹?”
君遇似乎很疑惑她会有此疑惑,说:“我都多少年没出谷了,这种事你怎么会想到来问我?”
六幺意味深长地说:“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但鸿儿是小蔺唯一的骨血,是媛媛的命根子,他出事了,你当真能忍心看着她以泪洗面吗?”
这话确实说中了。
君遇无言,他能对任何人狠心,唯独对这个女儿没办法说一个不字。
沈氏宅邸之内,唐飞瑶与沈蕤将沈家的近况都说给唐菲听了。
沈氏之所以为世家,全因这几百年来在蜀中商界的经营。
他们专做药材生意,若是偶尔得了几件灵丹法宝,也会做典当行的买卖。
生意场上虽然有竞争,但一直是小打小闹,没出什么大风波来。
可就在一个月前,与沈家齐名的方家忽然声称自己请来了一尊天人境的大能。
大能乃方家远亲,表示愿意看在亲戚的情分上,在这城中收几名根骨好、资质佳的入室弟子。
城中人一听有天人境的绝顶高手愿意收徒,都跟疯了似的,拼了命地要把自家的子侄送去。
若能中选,从此便脱离凡人之躯,踏上修仙一途了。
可奇怪的是,被送去的少年人都莫名其妙地染上了一种时疫。
唐飞瑶与沈蕤的独子也憧憬仙道,那日出门去参加收徒试炼后,回来就面色惨白,精神恍惚,整日躺在床上,要么呓语,要么昏睡不醒。
外人看来,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最终结局。
方家人声称要治这种时疫,必须要吃他们家研究出来的独门秘方。
于是便有人为了自家孩子去尝试了,哪知试过之后,病情果真有所好转!
一夕之间,大波的患者家属都涌到了方家药铺。
方家倒是没有涨价,却要求不以金银支付,而是以灵石购买。
除了少部分有些实力的家庭,大部分受害者都是些普通人家,指望孩子能跟着仙人谋一条活路呢。
要他们用灵石买药,这不属于天方夜谭么?
方家也很贴心,表示愿意救急,只要大家拿着金银来,一定能换到同等价值的灵石走。
可这种前提下的交易,可不就是任人宰割么?
唐飞瑶与沈蕤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捧着自家的上等灵石去找方家,请求赐药,却被对方以“查不到灵石兑换记录,交易无效”为由,拒绝了。
“同样都是灵石,难道还有成色好坏之分?方家为什么不要?”唐菲皱眉道。
沈蕤叹道:“他们就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了……不是他们给出去的灵石,他们不收,可要找他们交换灵石,就得随着他们漫天要价了。”
“这一个多月来,城中不少殷实人家都被折腾得倾家荡产,底下的穷苦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唐飞瑶道,“我和你舅父变卖了部分田产和庄子,又散了一批家人,这才换来两服药,得以将你表哥的性命延续至今,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
难怪进门时如此冷清,原来是遣散了一部分家仆。
唐菲寻思,此事归根究底在于那位天人境大能要收徒,才有了这试炼搞出来的鬼名堂。
真是天人境吗?
现在的天人境这么不值钱了吗?多如狗,遍地走?到处都是?
“表哥现下情况如何?可否让我一观?”
唐飞瑶与沈蕤对望一眼,按说如此场面不该让小鱼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看见,但事已至此,还管什么男女大防呢?
便让他们表兄妹见一面吧,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隔着一层被勾起来的锦帐,唐菲倾身看了一眼。
床上躺着个尚具人形的身影,已经瘦得连骨头架子都突出来了。
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眶突出,活生生一张人面骷髅。
他倒是没有睡着,而是睁着一双外凸的眼睛,面上毫无血色,细细密密的红丝爬满了整个眼球。
察觉到有人靠近,沈烨忽然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抬起手,指如鸡爪,仿佛想要隔空掐住什么东西。
“嗬嗬……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听着像要断气了似的。
好歹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唐飞瑶不忍心去看,扭过了头。
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一具活僵尸……
唐菲放下锦帐,无声地步出了房间。
唐飞瑶与沈蕤还没出来,她径自走向大门,经过门房时嘱咐道:“若舅父舅母问起,就说我外出有事,会再回来的……”
门房点头迭声答应。
她重新把斗笠戴了回来,一路顺着人流行去。
方家的典当行就开在药铺边上,门前延伸出去一条长长的队伍,里面排队的几乎都是些穷苦人家。
刚在城里卖完今年新腌制的咸菜的孙老伯,把秤放在背篓里,一并搁在路边。
他自己则不停地拱手作揖,恳求典当行施舍给他一块灵石买药,否则孩子在家就要没命了。
方家没人来上演什么恶霸欺凌的戏码,却也没一个人出来搭理他,任凭他在春寒料峭中缩够了身子,弯足了腰,也不会给哪怕一个眼神。
反正他总会走的。
这种温顺的老农他们见得多了,只要不理不睬,时间一久,他自己就会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了。
又何必去故作姿态,徒增白眼呢?
唐菲旁观了很久,见那老伯一身洗得发白的破衣烂衫瑟缩着,根本无法抵御春日的严寒,却也只是看着,并没有出头做什么。
孙老伯叹着气,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引不来别人的同情,只是徒增厌恶罢了。
他想到家中的老妻,与卧病在床的孙子,想要流泪,又不得不忍了回去。
背篓里的咸菜已经卖完,但咸菜价廉,即便是他们自己吃旧年的陈菜,卖新菜,也换不来几个钱,温饱都成问题,更别说还要买药了。
孙老伯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去拾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翻在地的背筐,手刚抓住竹编的系带,却另有一只手帮他提了起来。
“谢谢,谢谢……”
这点儿微不足道的怜悯,便足以让他卑微地连声道谢了。
“无妨。”唐菲道,“老伯家住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孙老伯观她衣着气质,连连摆手,推辞道:“可不敢劳烦贵人……可不敢……”
唐菲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默然行在了他的身后。
另有排队拿药的人见了这场景,麻木地看上一眼,又麻木地移开了视线,关自己什么事呢?
“老伯,你家中也是有子弟去参加了方家举办的收徒试炼么?”唐菲边走边问。
孙老伯道:“是啊,就是我那小孙子。”
唐菲道:“孩子的爹娘呢?怎么让长辈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操心这些事?”
孙老伯边走边叹气,说:“小老儿不才,教出来的儿子是个不孝顺的,媳妇跑了之后他也就没个踪影了,只留下刚断奶的孩子给我们老两口,靠着地里的收成勉强度日,苟活至今……”
他气喘一阵,继续说:“但孩子大了,念书没个名堂,我和他奶奶便希望他学门手艺,将来也能养活自己。原本已经给他找好了一个木匠的活儿,但刚开始当学徒时包住不包吃,他饿得难受,我卖咸菜得的钱也没几文,方家这时候说有仙师来咱们这儿收徒教学,我就想着也算是条出路,就送孩子去试试了。”
“唉……谁知道,谁知道孩子没被仙师选中就算了,还在试炼中染上了时疫……”孙老伯道,“听说这病的传染性极强,凡是参加过试炼的,没有不中招的……”
若是真的传染性极强,为什么只有参加试炼的人中招,你们这些家属却没事呢?
唐菲无声地听着,跟着他出了城,行在山野间的小道上。
孙老伯这才察觉到什么,说:“姑娘,你有什么事么?”
唐菲摇头道:“无事,只是想去看看令孙的病情,老伯不必担心,前头带路吧。”
孙老伯隐隐觉得孙子的病或许有了转机,又怕这只是自己的异想天开,一时喜忧参半。
说话间便到了地方,几间低矮的小屋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室内简陋逼仄,孙老伯的妻子也是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奶奶。
她身量本就不高,此刻在贵客临门之时,便越发显得矮了。
李奶奶想去灶上烧一碗糖水蛋招呼唐菲,却被她制止了。
老两口不知所以地看着这姑娘去了后屋,没过多久又出来了。
果然,与沈烨是一模一样的症状。
都像是被什么阴诡之物吸走了阳气。
“方家卖的药还有么?”唐菲问。
老两口争相答道:“有!”“还有!”
那是最初的时候,方家为了证明这药对治疗时疫有效,而施舍给他们的一服药。
已经煎来给孩子喝了一个月了,药渣都快熬得融化了。
煮出来的东西更是淡薄得不能算药,几乎全然是水了。
唐菲从泥瓦罐里捡起黑乎乎的一片,闻了闻,又放进嘴里,用舌尖感受了下。
她深皱眉,随即吐了出来。
朱顶兰,能使人成瘾,毒性大过药性,虽能让人短时间内回光返照,但透支的是病人自己的生命。
这哪里是药,分明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