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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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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城原是富贵繁华地,又恰逢了持螯赏菊秋日,临水沿街,一带叫卖声不绝。楼上酒旗招展,夕阳半落时节,华灯将上,几处高楼里歌声初起,游人相携,笑语盈耳。铁游夏手中拿着斗笠蓑衣,李师师怀抱琵琶,并肩走过街中。
折出扰攘街道,转入右手边一条冷僻巷中。壁粉檐凝黛,小径青砖漫染苔痕,随步轻响。行人三两,互相闲谈着擦肩而过,并无人留心这一对匆匆行客。
李师师轻笑:“……二爷莫笑,当日,师师当真动过入宫的心思。”铁游夏淡一笑,听李师师续道:“坊间传言,道师师殉国——当日,却也是真心。”
铁游夏点了点头,纵目望墙外一角长天,叹道:“孙夫人殉的是国君,当日我师徒早知家国无望,存了殉国的心,可殉的当真是这大宋么?只怕真个照理上应殉大宋的,只有——唉,也罢了。”
李师师不解,问道:“什么照理上当殉大宋?”
铁游夏苦笑道:“言出必失,果然。铁二胡言,孙夫人不必挂心。”
李师师本是天下头一等的玲珑心窍,也不再多问,只微笑道:“二爷再叫夫人便见外了。怎么说孙郎也是二爷旧日结拜的弟兄,师师斗胆,请二爷叫声弟妹罢。”
铁游夏释然,笑道:“那也好。既如此,弟妹,也劳改口称声二哥。”
李师师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这巷子铁游夏想是走惯,虽岔道众多,七拐八折,漫步行去半点不带思索。片时,走出巷口,临街酒旗当风招展,却是间小小酒肆。店小客扰,远说不得精洁雅致,往来酒客皆是市井俗徒,喧嚷不休。铁游夏径直走进店里,寻了个角落空桌坐下,笑道:“弟妹莫嫌地方简陋,酒香方是真。”
那桌椅亦不甚洁净,李师师也不介怀,坦然坐下,将手中琵琶放在一边,笑道:“客随主便。二哥寻到此处,必有二哥的道理。”铁游夏击节一笑道:“好!”还要开口,店中一少年伙计已忙忙走来,笑道:“二叔,仍是老规矩?”一面忍不住偷眼觑身边李师师。铁游夏笑道:“今番不比寻常,不见有客么?且打两角上好的酒,下酒也只管配好的来!”
那年轻伙计惊了惊,随即又堆上笑,笑道:“好嘞!惯常二叔打那淡酒,爹还时时怪侄儿不知待客哩!这位,难不成是婶——”
铁游夏挥手笑道:“少胡说!只管叫厨下备去——也知会你爹一声,独酌无趣,叫他下来同饮一杯!”
那少年伸了伸舌头,笑道:“昨儿爹多饮了两杯,不知在哪丢了娘的绸伞,可不知今儿抱怨完没有。现下侄子可断敢不去触这霉头,二叔既来了,不如便去开解个两句,省得做侄子的两处不讨好,瞧着脸色就得退避三舍。”
铁游夏摇头笑道:“还没个正经。好罢,你便去禀个一声又能怎样?总不成见我来了,他两个还吵!”
少年只笑:“二叔饶命,侄儿委实是不成,您老人家莫怪罪。”行个礼,转身退开。一边李师师听得明白,见那少年眉目清秀,生得着实不俗,急问:“这店子,可也是故人开的么?怎么这般称呼?”
铁游夏笑道:“少时见了人,弟妹再瞧。”
虽不直言,李师师已猜到大半,当下一笑,便不言语。默坐良久,手抚琵琶,秀眉半蹙,遥忆旧地昔人,不觉悠然心远。忽问:“可……还有别个故人么?”
才积起淡淡喜意,又被这只言片语冲得无踪。铁游夏涩然,叹道:“三年前弟兄重会时还曾想过,如今……怕是无望了。天涯茫茫,相逢一面便是几世夙缘。如今各各流离,只怕纵有在人世的,也无缘再会了。”
李师师低叹:“一半江山,究是百姓天下。几位不比师师风絮难自主,英雄半世,便甘心永埋市井,不再出仕么?”
铁游夏垂首,叹道:“英雄是假,名捕是假——今日那谨儿说的,半点不错。浮名虚利失之方幸,到底是三师弟早早看开,身在市井,犹胜朝堂,强如我多矣。先时我只道大师兄最明事理,经事方知,他才是最瞧不开的人。”
李师师满心凄楚,一时无话,铁游夏又道:“记得昔日弟妹与大师兄也相识——他当日有一言,不知弟妹可还记得?”
李师师问道:“什么?”
铁游夏萧然一笑,道:“人固有一死,若死如苏梦枕,此生亦无憾。”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昔日京师,方应看血河剑,苏梦枕红袖刀。雷损不应刀,王小石挽留剑,四刃并称神器。
六分半堂堂主雷损,被金风细雨楼设计除去;小侯爷方应看处心积虑夺权,终被神侯府连根除了党羽,人亦死于王小石剑下。王小石离京多年,国变后更不知所踪。而苏梦枕,一生病弱,偏借着奇才炼成绝世武艺。被知交弟兄背叛,绝地里硬生生翻出生机,报却大仇。心上女子毒手情丝,用尽千般计欲缚龙入网,不料他大仇方报便决然求死。时人慨叹无数,到而今金风细雨楼也已不在,红袖第一刀当日风采,再无人追,无人忆。
伙计打了酒来,连着两碟素凉小菜放在桌上。铁游夏斟了两杯,端起一杯,道声“先干为敬”,便扬首饮尽。李师师将酒饮下,听他复又说道:“苏楼主一生不愿受制于人,便连生死,也定要自己做主。他要活,病也罢,人也罢,都取不得他性命,他若要死,别个也留不住他。”
李师师轻声叹道:“当初曾听戚公子说过……唉,一般的高才大志,一般的身世流离,成大爷与苏楼主,倒是真个同病相怜。”
铁游夏听得这“同病相怜”四字,微微会心一笑,笑容中难脱苦涩。李师师又问道:“但不知……但不知成大爷他,究竟是怎么……”
铁游夏放下酒杯,沉思良久,道:“这些年了……唉,也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日,世叔与大师兄入宫救驾,我与四师弟在外守城。此后的事,我也只听传闻……却是那日来助阵的唐门弟子有言,大师兄眼见世叔身死,朗朗向着道君皇帝说了几句话。”
李师师见他停在此处,半晌无语,忍不住问:“说了什么?”
铁游夏欲言又止,犹疑片刻,道:“我也不知其详。那人只道,他说完后,微微一笑,便不再动弹。道君皇帝却是大惊失色,急唤人救时,一来他已落人掌中,不能作主,二来……唐门的毒,只怕再早得一时半刻,也无力回天。”
李师师失色道:“成大爷他——竟是用唐门的药自尽的么?他怎会……”
铁游夏涩然道:“那是弟妹有所不知。大师兄他与唐门那位掌大权的唐老太太,少年时是旧识。纵是隔了这些年,他要得唐门人相助也罢,讨几味药也罢,总非难事。”长吁一口气,随手又斟一杯酒,仰首干去。
若是当日自己随世叔入宫,凭了硬功夫拼打出外,世叔师兄未必丧身,而今国事也不是这等光景。若是世叔早下决断,另立新君,想来又是一番天下。若是大师兄……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忽忆起当年在世叔处看到苏轼手书的这词句,铁游夏自嘲一笑。这般年岁,这般阅历,竟仍这般看不开。天下,天下又岂容得了这许多“若是”?
李师师一臂倚桌,怔怔良久。旧人故事转瞬过眼,那种种绝艳惊才,深情大志,转眼,不过风烟。
她生便贫苦,风尘流落,反成就一世艳名。名声在外,被人掳献于金兵头目。福祸相倚,一死一生,再看昔日欢场春风,景物情怀历历在心,翻似隔了奈何一水,痴望前生。拾起身畔琵琶抱于怀中,拨动弦索,轻声唱道:“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铁游夏随声轻叩桌面,缓叹道:“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不远处一桌上,有人悠悠一声长叹,掩在周遭人语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