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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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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暮色愈发重了。
云涌浓墨,一时已掩了大半边天。骤翻起一阵寒风,夹着几点雨弹,劈劈啪啪敲上门前石板。风住,雨却不停。又过片时,细碎雨声愈发密了起来。
门口一片亮色闪入,一女子提着裙角,匆匆奔入避雨。衣衫尽湿,倚门喘息片刻。春杏色染的粗布衣衫,骨瘦人憔悴,想是个蓬门女子,容色尚见妍秀。乌黑双目微微流转,眸光却是晶亮。
铁游夏转头瞧见那女子,初也不曾在意。那女子却已留心到这屋角俊朗端秀的一对中年客,走过这一桌前,袖中取出拍板,轻敲两下,正要开口。铁游夏忙摆手道:“不必了。”心下暗叹,本道是寻常避雨女客,想不到却是筵前卖唱的下等歌女。李师师见她少年清丽,只是满面瘦弱疲惫之色,隐生了同病之感,自怀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放到那少女手中。
少女眼一亮,忙不迭行礼道谢,李师师反觉心酸。见她转身,恰好适才那少年伙计端了一盘葱泼兔走过,少女迎上去,便喜道:“崔大哥,打酒!”说着便将手中银子递上。
少年打量一眼,笑道:“妹子,你这一点儿银子,也只好还先前的旧账罢了。老账未清,怕今儿还打不成罢?”
少女笑道:“烦劳崔大哥通融下,今日且容我再赊欠一回罢?”
少年皱眉道:“好妹子,委实不是我不肯,实实前日娘查账时发了话,这酒家可不是积善堂,小本生意难处,禁不起这等子有出没进的折腾!”
那少女扁了嘴,道:“崔大哥,你几时也这样为难人了?明知我爹爹在家等这一口酒,还这般刁难。你娘面上便过得去,我却怎生对我爹爹交待?”
少年苦笑:“妹子,你便饶过我罢!又不是柴米油盐少不得的,干甚赊着欠着日日要打?少个一日两日,又能怎样?”
那少女嘟起嘴,闷闷竟不开口。铁游夏听他二人口气是素识,这少女面他却是初见,不由暗暗称奇。那少年见她不理,反又心急,抢步到这桌边,搁下手里菜盘,回身又向那少女笑道:“要不,你便唱个一二十支曲子,充了酒资,我便不为难你,如何?”
少女秀眼一横,冷笑道:“没个正经的,谁来理你?”忿忿别转了身。那少年笑道:“别个什么来抵押也成。”一眼见她腰带上垂下条佩玉络子,随手一把抄起,笑道:“好比这玉——”
那少女柳眉一竖,回身一巴掌便抽了过去。少年一眼看清这玉佩,顿时怔了。挨了一掌也不在意,急瞪着那少女,问道:“这——这你是从何处得来?”
那少女嗔道:“你作死!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那少年急得直叫:“爹爹!二叔!快来瞧这!这是平——”
铁游夏眼扫到那玉玦,一时煞白了脸,急立起身。只听身畔楼梯上有人道:“什么?平乱玦?”
李师师一震,向着声音来处望去。噔、噔声响中,一人手拄竹杖,艰难自楼梯上走下。右腿自膝而下,已是一片空荡。
那来人正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三,追命崔略商。
当日“四大名捕”名震四海时,崔略商已人到中年,如今事移景迁,他形容也无多大变改。粗布外袍,腰悬葫芦。疏朗眉目底神态带三分醉意,只巾下发丝披散,大半成银。
四大名捕各有所长,大师兄无情病弱无内力,胜于谋略,若动武,则以暗器轻功独擅胜场。二师兄铁手内功精深,真实本领居四人之首。三师兄追命机变万端,所长为轻功腿法,小师弟冷血剑术绝伦,每每藉一股锐气以弱胜强。李师师既是汴梁旧人,这几样自是一清二楚。崔略商平生功夫尽在双腿,如今右腿已废,一身武艺再难施展,她瞧在眼中,虽知他尚在人世欣喜万分,心下止不得又是一阵悲摧。
那少女尚在惊讶之中,听得身边少年唤出一声“爹爹”,一呆,脸上飞满红晕。腰间玉玦还被那少年牢牢抓在手中,这一下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只有立在原地,勉强挤出个微笑,道:“崔掌柜……这个……”
崔略商打量那少女两眼,微微一笑,向少年道:“好生俊俏——瞧来是早就相熟了罢?怎不同我和你娘说?”
那少年也不由红了脸,低头微声道:“爹,你瞧瞧这块玉罢。怎么同你那一模一样?”
崔略商且不接,笑道:“就这么抓在手上给人看?未免太不照顾人家姑娘家了罢?”
那少年方才醒悟,讪讪松了手。少女瞪他一眼,看看崔略商半醉带笑的神色,心下忐忑。铁游夏走近来,微笑道:“姑娘,我是崔掌柜旧友。你这玉佩,可否借我等一瞧?”
那少女瞧几人神气,只怕不得细看一眼,断不会放她离去。眼见铁游夏年长宽厚,气度端重温和,瞧来比崔略商可靠得多。犹疑半晌,解下玉佩,交到他手中。
珮作翠玉,透雕五龙,其上一道道细镂着掌纹。铁游夏看了片刻,向崔略商道:“三师弟,你看如何?”苦笑一声,又道,“不是我当年丢在乱马军中的那块。”
少女微微一惊,崔略商拿过那玉玦,细细看了一遍,将手掌贴上去,比了比掌纹,点头道:“不错,是老四的。”
少年惊道:“四师叔?”转眼向那少女,急声问道:“萍妹子,你……你姓冷?”
少女惊疑不定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道:“我姓石。”
崔略商呵呵一笑,道:“熟到叫起妹子,还不知人家姓什么,可委实不像我儿子!”
一言出口,那少年与那石萍儿对视一眼,两两红了脸,低下头去。
铁游夏见石萍儿眉薄目秀,唇红齿白,清弱姿容里隐见得娇俏底色。不留神也罢了,如今存心细看,五官一一有迹可寻。心念一动,微笑道:“石姑娘,你可是丙午年,二月里的生日?”
石萍儿讶然道:“大叔,你怎会知道?非但是二月里,便是……便是靖康汴梁城破的日子,旁人都道是流落的命……”急忙收声,偷眼看看崔略商,心下一阵打鼓,暗自后悔说得多了。
铁崔二人相顾骇然,崔略商拍案道:“当真是那孩子不成!”
铁游夏点头道:“那日城头吃紧,四师弟同你在城头把守。我记得四弟妹也将到临盆的日子,师弟是舍了她,咬牙在城头抗敌的……莫非,当真是四师弟的孩子?”
崔略商拔下腰间葫芦盖子,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方叹道:“我记得!怎么忘得掉!弟妹还派人递口信,说她身子不适,怕是就要生……咳,小冷折回去几步,硬生生又转回来。”神色黯淡下来,“早知这战势再扭转不得,若是回去,好歹保下一家性命,可是小冷那傻子,明知不可……嘿嘿,小冷是傻子,我崔略商自以为见得多识得广,还不是傻子一个!眼睁睁看着他中箭看着他倒下去,分明知道抢不出,救不得,还不是昏了头往阵里冲!”一拳砸在身边柜子上,“废了我这条腿是小事,看着那群人作践他身子,当真——当真不如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啪一声,拔下葫芦盖子,又吞下一大口酒去。一手扶着柜台,嘿嘿惨笑两声,眼望着断腿处,醺醺眼光里,又是悲忿,又是不平。
少年多年不曾见父亲这等神情,惊道:“爹,你的腿便是为了救四师叔废了?怎么从不曾说起?”
崔略商道:“有啥好说的?小冷是傻子,老大是傻子,我同老二、世叔,都是傻子!一干傻子做的傻事,难道还说出来荼毒自家儿子!”
石萍儿怔然,睁着一双晶亮眼睛,看看崔略商,看看铁游夏,又看看那少年。话里意思虽是尽懂,却全不知怎生同自己扯上了干系。那少年忙忙又问:“可是四师叔是爹爹你亲眼看着……看着的,萍儿却是同她爹相依为命……只怕不过是凑巧罢了。”
铁游夏拿过玉佩,问道:“石姑娘,你这玉佩又是从何处得来?”
石萍儿茫然道:“自小便带着,爹说是珍重物事,切嘱了不可离身。我只道这玉名贵,可不知究竟是……”
铁游夏温声道:“不知也难怪。这原是先帝赐下的‘平乱玦’,先斩后奏,见玉如见君。唉,到如今,是玉是石,原也没什么分别。你娘亲呢?”
石萍儿道:“娘亲……早已过世了。我记事起,便只同爹爹两个人。爹爹身子不好,时时咳嗽,需靠酒压着。平日节衣缩食无甚花销,可供不起这酒钱。前些日子家里当真凑不出钱来,爹爹病又犯得厉害。原先在崔大哥这里赊了好些,我……我也不好意思再这么下去,无奈何,瞒了爹爹出来卖唱……”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垂首绞着衣襟,红晕落了满面。
事殊世异,那靖康旧事,铁崔二人说起,纵隔多年也难抑悲愤。少年听来,终是隔了一层,难以分明。偷眼看了看石萍儿,手足无措之余,唯有转头问道:“但不知……四师婶怎样了?”
铁游夏目视玉佩许久,涩然道:“我不知道。”忽想起一事,问道:“石姑娘,你不曾听过‘平乱玦’之名么?”
石萍儿摇了摇头,道:“不知道。”看了眼那玉佩,眼里微微露出敬畏神色,又问:“崔掌柜,这位大叔,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非……莫非都是有身份的人么?”
少年讶然插口:“萍儿,你总不会连‘天下四大名捕’都不曾听过罢?”
石萍儿摇头道:“那是什么?我不知道。”看铁崔两人形貌无甚特异处,想起“真人不露相”五个字,心中忽尔惴惴,低声道:“倘若我爹爹当真也非寻常小民,可有多好……”
崔略商一时也无暇理会这边小两口叽咕,道:“四弟妹么……我挣扎脱身,回了府里,可神侯府已成了废墟,更别说他夫妻俩住的大楼。找到一个下人问时,才知有人递了信,四弟妹抱着才产下的孩子,发疯一样便奔了出去,便没人再见过她。我还不死心,乱民群里又寻一遍……”摇头不止,却是再说不下去了。铁游夏涩声道:“你腿上中刀,若是及时求医,原也不致如此。”
崔略商郁然道:“倘若重来一遍,也还是一般。只消有半分指望,总是撇不下的。”
铁游夏嘿然一笑,手扶柜台,深深埋下头去。石萍儿一直咬着唇,半晌,退开一步,道:“我……不知道。大叔,这些事这些人,我半点不曾听说过,怕是凑巧罢了。倘若当真是……倘若当真是……”看看那块平乱玦,又看看那少年,整个人止不住颤抖起来。
崔略商仰头喝了两口酒,拍拍少年肩膀,道:“遥儿,拿两坛好酒,送石姑娘回家。”
那少年崔遥怔道:“爹爹……这……这是……”
崔略商呵呵一笑,道:“动了什么心思便直说,在你爹爹面前还兜圈子?你只说是崔老三的儿子,问清了石家老先生身份,万一当真是故人,嘿,也中了你两个下怀。”
石萍儿面红耳赤,此时也顾不得羞,急道:“可我爹爹当真只是市井小民——”
崔略商笑道:“那又怎样!还真当我卖酒的崔三是个什么人物了?别的不说,但只冲你样貌同我小师弟似了几分,我认下个侄女儿结户干亲,这可行了罢?”
拿过平乱玦,塞回石萍儿手中,叹道:“若是早几年罢,这东西也还有几个人瞧他脸面。如今么……也不过就是块破石头而已,当个几两银子也罢,犯不着再为它劳心。”
铁游夏急拦道:“老三,你怎地这么不小心!这会儿你是无事挂心,可知世上未必无人惦记着你呢!这玉如今倒是没人拿它令行禁止,可若还有‘有心人’认得,难保不生出事端来。石姑娘,你还是贴身且收好,今后莫在人前露出,更不可拿去当银钱。”
崔略商浑不在意,道:“要当真碰见什么‘故人’,如今倒要好好亲近才是!就算去了半壁,偌大的江山,哪里有那许多故人还可遇上?”
铁游夏摆手道:“可莫大意了!远的不提,我今日便遇上一个不知好歹的唐门走狗。世事难料,到底小心着些好。”
崔略商略带自嘲笑了笑,道:“老二,你这一番话,听来谁信你是个捕快,不是个逃命的惯犯出身?”向崔遥道:“可听着你二叔的话了?好生送我侄女儿回去,若有闪失,你爹爹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崔遥也是红了一脸,忸怩道:“可、可娘亲面前……”
崔略商道:“你娘面前我担待!嘿,账面上的手脚,当真道我瞧不出?没我替你修修补补,这几个月,当你娘是睁眼瞎子不成!”
铁游夏一旁瞧了许久,忽笑道:“好啊,爷儿两个联手欺上瞒下不成?早个二十年,谁知晓崔三爷竟会教个娘子管得服服帖帖?”崔略商摇头苦笑道:“谁教这小子尽向着娘?平日当爹的说话无人理睬,这会儿可晓得爹的好处了!”
崔遥一发手足无措,柜后取了两坛酒,一脚跨出店外,才省悟风雨漫天。腾不出手来撑伞,扭头唤:“妹子,快来,挡个雨!”
石萍儿看崔略商打趣儿子,忍不住一声娇笑,露出雪白的兔子门牙。铁崔二人一怔,她自知失态,急低头掩唇,取了门边倚着的伞撑开,高举了手臂,将伞面大半遮在崔遥头上。两人并肩,暮雨中,片时去远了。
这边厢崔略商敲桌子道:“罢了,就只冲这两颗牙,我收她作干女儿都情愿!”
铁游夏失笑道:“怕这孩子想的不是做崔家女儿,是作崔家媳妇罢?就不知崔家夫人,可点不点得了这个头!”
崔略商笑道:“小事她说了算,大事自然得我做主!”摇头一笑,道:“都是这孩子自小同娘过,什么事都听娘不听爹的,唉……我这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也真难为了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我少操几年心,如今是一辈子抬不了头了!”
铁游夏喟然一笑,道:“所以说缘分两字奇,一辈子的事,谁也做不得准。你同弟妹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还不是落定了一处?当初你同她,连我也信定了一场情孽定没个收稍,如今你同她倒是一等一的和美。”
崔略商笑道:“还说什么情啊孽的,和美两字,更不消提!我倒还想问问老天,当初那么一个温柔女儿,如今一家上下,可是唯她独尊,指东不能向西!”
铁游夏哂道:“你倒还好意思说,自个儿一家团圆,也不瞧瞧我和小珍,大师兄同唐老太太,当日可是人人定了的良缘。如今……若是有个人来当我的家,作我的主,我是求之不得!”
崔略商挑眉道:“我二嫂子可是乖巧人,不比我家这个厉害手段。倒是大师兄……咳,当年哪个料得到,那女孩儿,竟成如今这副德行!”
说到往事,铁游夏一双浓眉渐锁。忽地手一挥,道:“拉拉杂杂,竟连今日的正事都忘了。你瞧瞧这边这位稀客,可瞧得出是什么人?”拉了崔略商,直往先时座中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