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没法过了》胡子叔叔

74、番外二

　　这是沐雪生被带到云澜的第三天。
　　这里比他原来住的地方要清冷太多，如果不是有师尊给的暖玉，或许不需要半天他就要冻死了。

　　是的，他现在有了个师尊。
　　沐雪生很难形容有师尊是种什么感受，但他怀疑自己的心脏可能在那次濒死的经历以后出了一些问题，因为每次看见师尊的时候，他都觉得心跳快得出奇，像是随时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

　　不过从沐雪生自己的角度来看，他更倾向于出问题的不是自己的心脏，而是师尊。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这种感觉其实是从他见到师尊的第一眼之后才开始的。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躺在血泊中，四肢都是麻木的，伤口里似乎也不再有血渗出来了。说实话，那种感觉并不坏，至少不像一开始那么痛苦，甚至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他要死了。
　　沐雪生很清醒地做出判断。

　　但沐雪生不想死，他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没做完，这个想法从他有意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
　　他想去见一个人，陪那个人做一件事，如果可以，最好能一辈子守着那个人再也不分开。

　　可他现在要死了。
　　沐雪生开始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微弱，胸腔的起伏只剩微不可见的那么一点。
　　他就要死了。

　　不，不行！他还不能死！
　　沐雪生挣扎起来，他努力抬起胸腔尝试着吸取更多的空气。
　　他不能死，他还想……还想……

　　沐雪生迷茫地停住了动作，半眯着眼凝望着上方灰暗的天空，心道：我想做的……是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沐雪生听到不远处传来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或许是树枝、瓦片之类的吧，他疲惫地想着。
　　他现在累得像是随时能昏过去，但这声音太刺耳，他睡不着。

　　沐雪生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空气中多了一股很好闻的冷雪香气。

　　这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到沐雪生鼻尖处，隐约勾动了一些深埋在沐雪生潜意识中的回忆，但遗憾的是，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过没关系，他记忆力很好，只要能看到那个人，哪怕只有一眼，他也一定能想起来。

　　沐雪生艰难地睁大眼睛，想看清俯身蹲下来看着自己的人。
　　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怔住了。

　　沐雪生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在暗色的污血和灰暗的天空映照下，那个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面容冰冷淡漠得像一位降临人间的神祗。
　　可沐雪生却忍不住在心中生出一丝窃喜，因为那一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个人按在自己胸口的手心是别人永远无法体会到温暖。

　　他感受着自己心脏逐渐恢复有力的搏动，眼睛一刻也舍不得从仍在救治自己的人身上移开。
　　不需要任何回忆的佐证，也不需要核对查证。
　　这就是他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

　　时间拨转到沐雪生来到云澜的第十年。
　　这年沐雪生十六，按凡间的算法，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已经能成家立业了。

　　不过在云澜山上，成家是不可能成家的，立业也只看修炼成果，好在他的天资上佳，不过修炼第十个年头，就已经要迎来筑基了。

　　沐雪生把消息告诉余时的本意是想让师尊开心开心，不料却额外收获了一个惊天霹雳——余时让他从自己屋里搬出去，住到隔壁去。

　　沐雪生上山的时候年纪小，又很“自闭”，只肯和余时一个人说话，还不肯好好说，满意就点头，不满意就干脆不说话了，一直盯着人看。

　　除此之外，他还喜欢一步不离地跟着余时，离开视线超过五个数，就急得跟小兽似的到处乱蹿，有一回还找到赤羽那去了，被拎着后脖子丢回余时屋里。

　　一开始余时还让沐雪生自己睡一个屋，为此方闻“热心”地腾出了自己在余时旁边的屋子给沐雪生住，可那天夜里余时打坐到一半，突然察觉到有人摸进自己屋里，他睁开眼，才发现是抱着胳膊一脸可怜相的沐雪生。

　　余时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默了一会儿，问他：“怎么了？”
　　沐雪生小声回答：“师尊，我害怕。”

　　余时又沉默了，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云澜更安全，也不知道为什么沐雪生会害怕。
　　“那怎样你才能不害怕？”余时问。

　　沐雪生怯怯地看了余时的石床一眼，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接着就不说话了。

　　余时只好自行琢磨了一下他的肢体语言，猜测他是想在自己这儿睡。
　　石床够大，六岁的沐雪生显然也不太占地方，余时犹豫片刻，便说：“那你上来吧。”

　　沐雪生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真的吗？”
　　余时表情疑惑：“你不愿意？”
　　话落，沐雪生已经飞奔过来爬上余时的床，又生怕他反悔似的，把自己缩在床脚和墙壁之间的小角落里，非常努力地用身体语言告诉余时：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就占一点点位置。

　　搞得余时以为自己平时对孩子太严厉了，缓下声音说：“你可以不用这么拘谨，平躺着睡也没关系。”

　　沐雪生闻言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把双腿伸直了，但还是很谨慎地控制着自己上半身，不让自己占据太多的空间。

　　余时又劝了两句，也没见沐雪生再有动弹的迹象，只好放弃了，继续打坐。

　　第二天，余时把沐雪生的这些举动告诉了杜明，问他：“我该怎么办？”

　　杜明也很懵，虽说余时和方闻都是他带大的，但这俩都很好养活，也没见有这坏毛病啊。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后来让他后悔得想抽自己巴掌的意见：“可能是小时候眼看着家人被魔修杀害，比较没安全感吧。实在不行你先让他跟你一块儿睡，等大一点了再让他一个人睡。”

　　余时听从了带大俩娃的“专业人士”的意见，在自己屋里另外安置了一张小床，让沐雪生跟着他睡。

　　没想到的是，这种情况并不像余时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很快结束，而是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年。

　　沐雪生足够聪明，把自己的床搬到余时屋里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他很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存在感，维持在不会让余时生厌，又不至于被完全无视的地步。

　　这段时间里沐雪生也没闲着，他一边努力修炼，一边悄悄地观察起了自己的师尊。
　　他就像探索领地一样，一点点地摸清余时的喜好，近乎驯养一样，让余时适应自己的存在。

　　到最后，沐雪生的陪伴对余时来说简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直到沐雪生那天说他要筑基了，赤羽又不经意间跟他提起，问沐雪生是不是还睡在他屋里，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孩子长大了，是时候让他一个人睡了。

　　辛苦经营了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沐雪生觉得自己气得要走火入魔了。
　　但他已经失去了余时屋里的床位，不能再失去云澜山上的位置，所以他又把心里的魔火压了回去。

　　他平静地闭关，平静地筑完基，最后平静地从余时屋里搬出了自己的所有物。
　　他伪装得很好，仿佛所有的崩溃和怒火都只是一场疯狂的迷梦，梦醒了便淡忘了。

　　但他那时候毕竟还小，很多东西再怎么伪装都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点马脚。
　　很久以后，沐雪生回忆起当时的事，不由怀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杜明发现了一点自己藏在心底的大逆不道，从此杜明一直对他抱有戒心。

　　那是他从余时屋里搬出来的第二天。
　　虽然不能住余时屋里了，但隔壁屋说起来也就几步路，他依然可以随时过去刷存在感。而且云澜山上的生活质量说实话很一般，他有很多办法来提高余时对他的依赖度。

　　那天早上，沐雪生重新制定了计划，去师尊屋里请早安，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余时屋里已经有人了。

　　来的是杜明和方闻。
　　沐雪生听到杜明对余时说：“三师弟最近遇到了瓶颈，我过两天要开始闭关，师尊让你陪他下山去历练一趟，别的倒也没什么，别让他被人拐跑了就行。”

　　方闻闻言抱怨起来：“什么叫被人拐跑了，我是那种人吗？”
　　杜明淡淡道：“要抱怨找师尊去，师尊亲口说的。”
　　方闻顿时不说话了。

　　接着是余时的声音：“雪生，有什么事进来说。”
　　沐雪生一顿，面色不动地走进去，朝杜明和方闻分别躬身行礼，这才转向余时问：“师尊要下山？”

　　余时点了点头：“你刚筑完基，这几日正好闭关稳固一下修为，我陪你师叔下山一趟，不日便回。”

　　沐雪生立马道：“既然不日便回，徒儿想跟师尊一块儿去。”
　　余时皱眉：“胡闹，我们去的地方不是筑基修士能去的。”
　　沐雪生一愣：“可是……”
　　方闻“哎呀”了一声，跑过去扯住余时的一边袖子晃了晃，冲沐雪生说：“你都霸占了师兄这么久了，让我几天能怎么样？”

　　沐雪生的眼神瞬间变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飞快低下头，盯着脚尖的位置平稳了一下气息，然后低声说：“徒儿明白了，徒儿这就去闭关。”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听到身后传来方闻疑惑的声音：“他怎么了？是我惹他生气了吗？”
　　余时：“无妨，他修为增进太快，闭关对他有益无害，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就今日吧，我收拾一下东西来找你啊二师兄。”

　　闻言，沐雪生心中一紧，赶忙回到自己屋里，用灵力听旁边的动静。

　　只听杜明啧了一声，喊道：“回来回来，去历练又不是去郊游，有什么好收拾的。”
　　“哎，知道啦，好不容易能和二师兄一起下山，我高兴嘛。”
　　“高兴？回来没突破我打爆你的头。”
　　方闻没有再说话，可能是已经被打了。

　　接着，沐雪生又听到杜明试探着问：“余时，你徒弟……最近没什么问题吧？”
　　余时声音茫然：“问题？他筑基挺顺利的，我看过没什么问题。”
　　“那……好吧，你多注意点，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余时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在心上，又说：“那么师弟，我们现在就出发。”
　　“嗯嗯，出发出发。”

　　那天沐雪生借口闭关没有出去送余时，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去了也没有用，余时决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反而可能会暴露自己的丑态。
　　沐雪生无法忍受被余时厌恶的后果，所以他选择不去，躲在角落慢慢消化自己的负面情绪。

　　*
　　余时和方闻出发时山下还是隆冬，一转眼，已经是暖和的暮春时节。

　　这段时间，杜明一直没怎么见沐雪生出过门。
　　虽然偶尔碰上他的时候，还是一副恭敬挑不出错的模样，但杜明总觉得沐雪生身上的气息正在变得有些不对劲，那副浓墨重彩的眉眼下，隐藏着他乍一眼望过去也要禁不住心惊的波澜。
　　可再细细看过去，又会觉得里面一丝波动也无，就好像余时一走，顺带把他身上的活力也带走了。

　　杜明很少在云澜山上感受到这样压抑的气氛。
　　好在余时他们快回来了。

　　又过去数日，山上的禁制提示有人上山，杜明想了想，还是去沐雪生那屋敲了门。

　　门开了，沐雪生淡淡看了他一眼，躬身行礼后道：“师伯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明一看他这副模样就想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你师尊他们回来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人？”
　　沐雪生一愣，眼底罕见地有了些波动，他低声道：“要。”

　　十六岁正是少年人抽条的时候，相隔数月再次见到沐雪生，饶是余时也不免有些惊讶——当初缠着他睡一间屋的小孩儿，现在居然和他一般高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点，余时探出灵力，感受了一下沐雪生身上的气息，心下满意：不错，看来这几个月来没有荒废时间。

　　方闻的反应是最大的，瞪着沐雪生大呼小叫：“你怎么这么高了？你怎么可以比我还高？不行，你得再给我矮回去，重新长一遍！”

　　杜明朝他后脑勺来了一下：“说什么鬼话呢这是？下山历练把脑子玩没了？”
　　“哪有，我都突破了，不信你自己看！”
　　“突破了也没脑子。”
　　两人打打闹闹地跑去一边。

　　沐雪生望着余时，藏在身后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但面上还是表现得很冷静，他走到距离余时一步之遥的地方，克制地停下了，低声道：“师尊。”

　　余时“嗯”了一声，然后站在了原地等了片刻。
　　然而半天都不见沐雪生有别的动作或言语，余时皱了皱眉，在他的印象里，沐雪生对他的态度应该会再亲昵一些。

　　是因为自己离开太久，变生份了吗？
　　余时这样想着。
　　他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抬手放在沐雪生发顶上，这个动作现在做起来有点艰难了，不过他还是按之前的习惯，在上面轻轻摸了两下，想了想说：“做得不错。”

　　下一刻，已经和他一般高、甚至隐隐有种快要超越他的趋势的少年猛地上来抱住了他，低着脑袋窝在他颈边亲昵地蹭了蹭。

　　余时哭笑不得——看来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生份。
　　不过沐雪生毕竟长高了许多，还这么抱啊蹭的，余时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抬手想把人推开，可耳边传来的带着一点点鼻音的低喃，又让他把手放下了。
　　“师尊，徒儿真的很想你啊。”

　　余时叹了口气，把放下的手挪到大只徒弟背后，安抚地拍了两下：“嗯，师尊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