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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星星城,你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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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还活着。
呆望着天花板,我睁开眼,迎着刺眼的朝阳,却只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个已经陪伴我许久的问题。
我为什么还活着。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思考到最佳的告别仪式就是于睡梦中安稳离去。无痛无灾,走得体面,简直完美。然而这样的奢望并没有得到实现,或者说,根本没有实现的机会。
以至于我每天早上都希望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完成我最奢靡的妄想。
不都说人走与不走就看一口气么。怎么我的这口气,居然还莫名其妙的长。
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摸到了一板药,我闭着眼扣出两颗,随意扔进了嘴里。
眼前是一碗黑糊糊的稠状物。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捏着勺柄刮了一层,又往上提。温乎的热气随着上腾,稠状物隐隐有些挂在了勺子的边沿。
这个浓稠度,幸好家里的破壁机装载的是静音款的配置。
不然得吵死。
“我问青风叔了,”王清左手端着盘菠菜卷子,右手盘里是两颗切半的麻酱蛋,“青风叔说以前他宿醉的时候,我叔父就在隔天早上做这些给他醒酒。”
我要纠正:“我昨天没喝酒。”
明明我喝的是两瓶奶。奶配烧烤,朋克养生。
“你肠胃不好,”王清不由分说,“对肠胃的伤害度来说,吃烧烤和喝酒一样。”
不,还是有很大不同。比起急着辩解这些,我注视着王清坐在旁边,忽然察觉出丝缕的不对劲。
“桌子怎么变小了?”
“之前的桌子太大,我觉得太占地方还没用,先收起来了。我昨天买了一张小一点的同款餐桌。你有意见吗?”
我连忙否认:“不,不,我没有。”
清楚王清的脾性,他肯定是真心出于考虑我的感受,才会说出问题。不过他的语调总没什么起伏,有些冷硬,乍一听就跟挑刺似的扎人心。这就很容易被误会。
还好王清遇见的是我。得亏碰上了我,我称得上见过各种世面,不会因为这些外在因素就扰乱了我对一个人的整体判断。
“我觉得很对,”我沉默了一小会儿,“我看那张桌子不爽很久了。”
“这是你家啊。”
“但是这张桌子不是我买的,”我省略了一些没必要的东西,“所以我是想扔。可太忙了,我没有机会收拾。”
王清哦地应了一声,把两盘食物放在了四方桌的中间。
其实我以前喝过杂粮糊糊。或者说,喝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会一打就是一大桶,完全是为了不抢占时间和金钱。大多时候我会在保温桶里搅进去一星子的盐,就着杂粮糊糊啃大白馒头来饱腹。
而我沿着菠菜花卷叠起的花纹,撕开了卷子,用筷子夹着一片面片浸满杂粮糊糊。感受到筷尖沉甸甸的重量,我抽出一张纸巾垫着,满足地塞了一大口。
久违了,果然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显然王清很是惊讶。他的筷子刚夹起来一半块麻酱蛋,又险些把麻酱蛋在盘子里摔成多瓣。
或许是他在心里震惊于我熟练的做法。想来王清不是好亲近的人,这话他决计问不出口。于是我乐于做好人,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正儿八经地和他解释。
“我家就没几个人会做饭。”
会煮饭的是大伯和大姑。他们一个是外交官,一个是专家主任,时常忙得看不见人影。在我的脑海里,我大多数在家吃饭全是胡乱凑合。
和清水花菜炖红烧肉。也可以是清水任何绿叶菜。这是我爷爷的拿手菜。其他的全是换汤不换本,说到底还是炖肉菜。
“在比较忙的时候,”我努力留给家里长辈一些颜面,“通常我们都会打些浆糊再放点儿盐,和面食一起吃。”
兴许王绍才叔叔也是师从我爸的路子。
王清随口提及过,因为被人抛弃过,猫不是爱亲近人的脾性。连王清把这只可怜的小家伙接回家,前后就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这只猫意外的亲近我,即便我什么好处全然没有给它过。
可能这就是人气吧。王清不好解释,就这么含糊地说。
校内有急事,王清赶早走。我没有询问他,更不会挽留。我只是单手抱着猫,扔给了他那把特斯拉的钥匙。
“两边儿都离地铁站近,”我说,“反正我不着急,大不了我坐地铁去上课。”
这就是没有早八的幸福。
“好,”王清没有跟我客气,“我先走了,学校里见。”
“学校见。”我颔首。
门合上了半刻钟,我敲开耳机,从手表划出去一通电话。
言辰恹恹地打了个哈欠,说话从鼻腔里发音:“谁啊,大清早的。”
“现在是八点,”我抬头看了眼挂钟,确定时间没错,“如果你要是有早课的话,这个时候你该蹦起来了。”
“可惜我没有。”
耳边一阵簌簌的细碎声响。大概率是言辰从被窝里爬起来了。
“说吧。大清早的跟我打电话是为了什么啊。”
“今早王清要参与什么活动吗。”
“你不问问会不会是王清有课要上。”
“不劳费心,”我告诉他,“我有王清的课程表。”
“他给你的?”
“我拿到的。”
“好吧,不愧是你,”言辰并没有什么语气,“他今天要参加一个社团活动。”
王清唯一参加的社团只有剧乐社。戏剧社的干部,我前不久见过。就是在慕斯酒吧约会的那些年轻人。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比和我一起建设大齐郦分总还重要?
“他也参加,”言辰咂舌,“这不快到校庆了嘛。我最近也累得要死。”
我哦了一声,打算挂了通话。
“等等!不许挂!你就不好奇王清在其中的角色是什么吗?”
“喔,”我说,“我不好奇。”
很少在早八以外的时间,我能见到清晨九点十五分的校园。循着言辰发给我的地址去找,我花费了点儿时间去摸索,总算找对了方向。
起初,言辰还说要和我一起来。我赶忙拒绝了。生怕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言辰只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我这次没想要惊动除开我的其他人。我就是想来看一眼王清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言辰在耳机里嗤笑:“还说不在乎。”
“你别叨叨,”我毫不留情,“刚才就是你嘀嘀咕咕地把我带错了道儿。”
言辰立刻服软:“我错了!”
独自在校园中寻路,不仅尴尬,还很容易无助。指路的必要外,一路上有言辰与我插科打诨,反而不觉得无趣。
推开门,我先听到了钢琴敲响前奏,有男声吟唱起了开头。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你是否只愿为我闪耀?)”
我看向了正前方,舞台靠左边的地方,那个坐在三角钢琴后的人。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世间有太多不可明了。)”
歌唱的像是在倾诉柔情。声线沉稳,年轻却不轻盈。是很华丽的声音,就像是丝滑的锦缎,更像是醇厚的可可拿铁。
那个人是王清。
临出门时,我记得他只穿了灰色的宽松卫衣,浅蓝牛仔裤,还有一双帆布鞋。他跟所有热血青年一样,朝气蓬勃,不在意别人的态度。而王清坐在那里,我的对面,指腹压下黑白键。他值得全然肃静,静默地听他弹唱讲述爱情的歌曲。
他比穿了正装更庄重,比在职场谈兵点将更具有魅力。
像他的名字。王清,干净的能看到洁白尾羽。
而王清就在我的不远处,就在那里。
陡然生出一种感激,我居然在感激,王清终究还是留在原地。
“噫,”耳边是言辰的感叹,“还有点儿好听。”
我的目光锁定了前方。
“闭嘴,”我毫不留情,“你拉低了整个常安的音乐素养。”
言辰被我噎得一顿,真的没有再发言。
我不考虑言辰会觉得心里难过。这家伙心大的比土地辽阔,他才不会轻易难受。
为了避免言辰再次不合时宜,我关掉了和言辰的通讯。
他离我不远。
我走向了王清。
“Who knows,
(谁又能明了,)
I felt it from the first embrace I shared with you.
(我感觉到自你我初次拥抱时。)
That now our dreams,
(所怀有的那些梦想,)
They've finally come true.
(都已一一实现。)”
王清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他帅爆了,简直是移动的魅力炸弹。
言辰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
乱说胡话,我哪里是不讲道理的人。我还没追到人,到这里只算做好了万全准备,仍需要扼杀一切阻挡前进步伐的萌芽。
毫不掩饰,在当时,我确实对王清心生浓厚的兴趣。好的方面的兴趣,同样可以称呼为好感。
“City of stars,
(噢星光之城,)
Just onething everybody wants
(每个人翘首以盼的)
There in the bars
(就是那热闹的酒吧中)
And through the smokescreen of the crowded restaurants
(以及雾气袅袅的嘈杂餐馆里)
It's love.
(名叫爱的东西。)”
毫无欺瞒。
在当时,至少在那一刻,那一秒,那一瞬间,我喜欢王清,绝无欺骗。
我的确在心动。
可问题又来了。王清为什么宁愿放弃建设大齐郦分总的美好前程,跑来这里给舞台弹了伴奏。
是的,伴奏。直到音符落地,我猛然回过神,才看见了一角扬起的黄裙衣摆。我这才意识到,舞台的正中央还有男女演员作伴跳舞。
为了不辜负全转到我身上的目光,我没什么感情和节奏地拍起了掌,像是一个等待喂食的动物园海豹。
“你觉得怎么样?”
后面的人比我高一头,话音发哑,却不沙哑。我偏过身。不愿展露弱势,即便是仰着头,我仍旧不会是仰视。
唯一的缺点是这个动作有些费脖子。没多久时间,我的后颈泛起拨过湖面的酸麻。
那个人明显感觉到我的不自在。他微微低下身,尽量与我平视。
“我是剧乐社的社长,”社长很和善,“这次学园祭,剧乐社打算推出一部歌舞剧作为展示节目。这就是我们的预演剧。”
“哦,很好,”我回得客套,“非常亮眼,很不错,完成度很高,超棒。”
还能说什么。我根本就没在看的。还能期望我给出什么有价值的评价。
“剧乐社的大家比较分散,不一定在同一个年级。譬如说我,我是读研二,和他们的课程不太一样。能够聚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少,更不要提彩排了。所以占用早上的课余也是出自无奈。”
这是在特意和我解释。社长并不是看向我,可我清楚感知到,他就是在和我说话。
“王清唱歌很不错吧。”
社长忽然说。
我由衷:“我很感激我有耳朵。”
社长诧异地挑眉。
我诚挚:“我谢谢我长了耳朵,居然还能听到这么好听的音乐艺术。”
感谢我还活着。
破天荒的,我今年首次真切感恩于我仍然活着,并且感受到了活在当下的快乐。
社长冷着脸,噗地发出了一声气音。
紧接着,他就憋不住笑了。社长抱着肚子躬下身,从脖颈红到了发际线,像是红虾跳出了运货车摔到干地。
“你和王清什么关系。”他问。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是房东。”
“房东?”
“不如先由我问你,”我脑子顿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社长说:“我是商院的。”
忘了这一茬了。我强装镇定地颔首。忘了我以奇特的身份出现在商院教科书上了,而且还是有插图的那种方式登场。
“毕竟你好看得扎眼,”社长虚眼露出微笑,“还是很难不被注意到。”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深感这句话没有办法接应。
“上次在缪斯酒吧,”我提起在意许久的事情,“我没有见到你。”
“缪斯酒吧啊。我听说了那件事。很抱歉,我替我的社员跟你说对不起。也很感谢你最后付了全场的账单,需要现在把钱还给你吗?”
“不,不用。正好我要用那张卡。”
废话。我又不是没钱。要为了那点儿钱去跟这些学生斤斤计较,未免太显得我这个新任总裁要负债去上街乞讨。
“当时酒吧太暗,他们没有认出你。”
“能理解。”我点头。
跟认出我后事情发展会有转机似的。我都没想过能有这种可能。
“不过现在郦地的小年轻都玩儿这么大的吗?”我把不满流露在表面上,“这次也就算了。王清的酒量不好。下次如果有不能推脱的酒会,那你们干脆把我叫过去,我代替王清去参加。”
不敢妄称海量。但我至少不会醉成王清的那副模样。
非说王清酒品不行。恰恰相反,王清酒品异常好。要说缺点,唯一需要重点提及的就是他醉酒后只说真话。而且有问必答。
那天晚上很复杂。一路上我都能把他的身份证号和信用卡密码骗出来,隐隐有种连老家地址同样能全交给我的趋势。言辰在我旁边笑得异常欢脱。在言辰混乱的笑声中,我为公司未来感到担忧。
有这样的副总。要是下次让他去参加酒席,不得当场把公司老底翻个透顶。
危险。实在太危险了。
为了公司着想,我只能挺身而出,帮王清挡下一切酒宴事宜。
没错,一切为了大齐。我在沉默中点了点头。
“呃,好吧,”社长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我们该怎么联系你?”
我更疑惑:“什么意思,你们还真打算再把王清灌醉一次?”
“因为他喝醉了很有意思。我一直有些惋惜没有看到,我也想见一见。”
社长相当恶劣地笑了。
“你是匹诺曹吗。”我不假思索。
“彼此彼此,”社长看了一眼我,“你和我是同类,应该清楚这些。”
真可惜。
被他说中了。
“所以你一大早上就为了去听王清在那里唱歌?”
言辰给我这浪费了一早上的清净时光,留下了一句精辟的总结。
上课铃还没有响。吵闹的阶梯教室里,言辰占了座位,他看见我就朝我招手。等我坐在旁边,言辰就把书包放到另一侧,敞开书包往里摸索。
他掏出了一袋黄瓜味的薯片。
“你确定要在上大课的时候吃这个?”我接过来,揪着包装袋撕出敞口,“不对,你不是比我高两届吗?你怎么也要来上这节大课。”
言辰抄起一袋虾片,毫不客气地撕开了鲨齿封条。
“因为我重修,”言辰说,“就是这么简单。倒是你,把好好的赖床时间全浪费在剧乐社了。”
“我不后悔,”我往嘴巴里扔了几片薄脆,“诶,怎么追人啊。”
言辰瞅了我一眼,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在原地变身。
“你会不知道?”
言辰诧异到连声音都劈了叉。
“对啊,”我鼓着腮帮子,理直气壮,“我又没有追过人。”
“……鄢川?”
“鄢川自己找上的我。”
虾片撒了一地,被陆续上台阶的学生们踩得嘎吱作响。